迟开的花朵(第6/12页)
钱越来越少了,而叶果鲁什卡喝酒却越来越厉害。他使劲地喝,拼命地灌,好像有意要补上生病期间所损失的那段时间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他有的和没有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全都拿去换酒喝光。在放荡的生活中,他不顾一切,厚颜无耻。他一见到人就开口借钱,这在他已不当一回事了。身无分文,也坐下来打牌,这在他已经是惯常的事了。至于大吃大喝而由别人付钱,坐上出租马车派头十足地兜风,完了却不付车钱,这一切他都认为不为过。他很少改变自己。从前人家嘲笑他,他会生气,现在他遭到驱赶或被人押走,也就是稍稍有点难为情罢了。
唯有玛露霞一个人变了。她有新的变化,而且是最可怕的变化。她开始对哥哥感到失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不像从前那个不被人承认的和不为人理解的人了,而纯粹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他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已不相信他那个绝望的爱情。这是可怕的变化!她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毫无目标地望着街上,想象着哥哥的脸,极力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和谐的不至于令人失望的东西。可是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一点:一个空虚的人!败类!在她的想象里,同这张脸并排的是他朋友们的脸,客人们的脸,安慰人的老太太的脸,新郎的脸,以及哭哭啼啼、由于痛苦而变得麻木的公爵夫人本人的脸。痛苦使玛露霞可怜的心缩紧了。在这些亲密的、为她所爱,然而又渺小的人的身边生活,是多么庸俗、平凡、呆板,多么愚蠢、无聊和懒散啊!
痛苦紧压着她的心,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异教徒的愿望使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真恨不得一走了事。可是到哪里去呢?自然,她想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人们不会在贫穷面前发抖,不过淫荡的生活,而是工作,不整天同愚蠢的老太婆和酗酒的傻瓜扯淡……于是在玛露霞的想象里,像一枚拔不掉的钉子一样,出现了一张正派人的有智慧的脸,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智慧、丰富的知识和疲劳。这是一张令人无法忘却的脸。她天天都看见这张脸,而且是在最幸福的情况下,也就是这张脸的主宰者正在工作,或者是显出正在工作的样子的时候。
托波尔科夫医生每天都在普里克朗斯基家门前经过,他坐在自己豪华的雪橇上,盖着熊皮毯子,由胖车夫驾着车。他的病人很多,从清早出诊,一直到深夜,一天内他得跑遍一切大街小巷。他坐在雪橇上就像坐在圈椅上一样,姿态傲慢,昂起头,挺起胸,不左顾右盼,在熊皮大衣的毛茸茸的领子里,除了白色、光滑的额头和一副金丝眼镜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玛露霞能看见这些也就满足了。她觉得这位人类恩人的眼睛通过眼镜,射出的是冷漠的、高傲的、轻蔑的光芒。
“这个人有权利蔑视别人!”她想,“他有智慧!而他的雪橇又是多么豪华啊!那些马匹多么漂亮!而他过去却是个农奴!需要多么强有力的意志,才能生下来是奴仆而后来却成为像他这样高不可攀的人!”
只有玛露霞一人还没忘记医生,其他的人已经开始忘记他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使人不能忘记他的事的话,人们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做的那件事着实使人太难受了。
圣诞节第二天的中午,普里克朗斯基一家人都在家,前厅里突然响起了铃声。尼基福尔开了门。
“公爵夫人在……在家吗?”从前厅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还没有等到回答,客厅里就进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您好,公爵夫人,老人家……恩人!近来可好?”
“您有什么事吗?”公爵夫人问道,好奇地看着老太婆。叶果鲁什卡用拳头捂着嘴扑哧一笑。他觉得老太婆的脑袋像一个熟透了的小甜瓜,上面还翘着一根小尾巴。
“您不认得我了,好太太!难道您不记得我了?您把普罗霍罗夫娜给忘记了?您的小公爵就是我接生的啊!”
于是,老太婆走近叶果鲁什卡,吧嗒着嘴,很快地吻了他的胸和手。
“我不明白,”叶果鲁什卡生气地说,在上衣上擦擦手,“尼基福尔,这个老鬼,把所有的傻瓜都放进来了……”
“您有什么事吗?”公爵夫人再问一句,她感到老太婆身上有一股强烈的低级橄榄油的气味。
老太婆在圈椅上坐下来,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后,微微笑着,卖弄风情地(媒婆总是卖弄风情的)声明说,公爵夫人有一批货,而她这个老太婆却有一位买主。玛露霞立刻脸红了,叶果鲁什卡则扑哧地笑了一声,很感兴趣地走到老太婆跟前。
“真奇怪,”公爵夫人说,“就是说,您是来说媒的喽?给您道喜了,玛露霞,求婚的来了!而他是谁呢?可以打听一下吗?”
老太婆气喘吁吁地把手伸进胸前的衣兜里,从那里取出了一块红色花布手绢。她解开手绢包的小结,把包里的东西抖落在桌子上,一张照片随着一个顶针掉了出来。
大家都抽动了一下鼻子:那块红底黄花手绢散发出一股烟草味。
公爵夫人拿起照片,懒洋洋地举到眼前。
“这是个美男子,好太太!”媒人开始介绍照片上的人,“他富有、高贵……是非常好的人,不喝酒……”
公爵夫人脸红起来,把照片递给了玛露霞。玛露霞顿时脸色煞白。
“真奇怪!”公爵夫人说,“如果医生有意思的话,那么,我想,他自己可以来……这里根本不需要中间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可是突然……是他派您来的吗?是他本人派您来的?”
“是他本人……他非常喜欢你们……你们是好人家。”
玛露霞忽然尖叫一声,把照片捏在手里,飞快地跑出了客厅。
“真奇怪,”公爵夫人重复地说,“真令人惊讶……甚至不知道该对您说些什么才好……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医生会这么做……他何必要惊动您呢?他满可以自己来嘛……他这样做甚至使人难受……他把我们看成是什么人了呢?我们不是什么商人……现如今就是商人也已换了一种活法了。”
“怪人!”叶果鲁什卡哼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一眼老太婆的小脑袋。
如果能让他在这个小脑袋上哪怕用手指头弹上一下,这个退伍骠骑兵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就像大狗不喜欢小猫一样,而且他一看见这个像甜瓜一样的脑袋,简直就像狗一样兴奋起来。
“好吧,好太太,”媒婆说,叹了一口气,“虽说他没有公爵的爵位,不过,我可以说,好公爵夫人……您可是我的恩人啊。哎呀,罪过,罪过!难道他不高贵?他受过所有的教育,又有钱,主赐给他一切荣华富贵,圣母呀……如果要他到您这里来,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他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来呢?可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