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7/12页)
最后,老太婆抓住公爵夫人的肩头,把她拉过来,在她耳朵边低声说:
“他要六万……这是很自然的事!老婆是老婆,钱是钱。您自己也明白……‘我—他说—娶老婆不能不要钱,因为她在我这里也会得到一切满足的……那她也得有自己的资本……’”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笨重的连衣裙抖得沙沙响,从圈椅上站起来。
“难为您转告医生,就说我们感到非常奇怪,”她说,“我们很难过……这样做是不行的。别的我就再不能对您说什么了……您怎么不说话呢,乔治?让她走吧!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媒婆走后,公爵夫人抱住自己的头,倒在长沙发上,哼哼起来:
“瞧,我们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哭道,“我的天啊!一个江湖郎中,下贱货,昨日的奴仆,竟也到我们这儿来求婚了!还说他高贵!……高贵!哈哈!你们说,是什么样的高贵啊!竟派媒婆说媒来了!可惜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他可不会白白地放过这件事!庸俗的傻瓜!下流人!”
不过,使公爵夫人感到屈辱的与其说是一个平民来向她女儿求婚,毋宁说是人家向她要六万卢布,而她却没有钱。哪怕是对她的贫穷有半点儿暗示,也就是对她的侮辱。她拖长声音大哭大喊,一直闹到深夜,夜里还两次醒过来,又哭了两次。
不过媒婆来访,对任何人都没有像对玛露霞那样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它使可怜的姑娘像害了极厉害的热病一样。她全身哆嗦,倒在床上,把滚烫的头埋在枕头底下,用尽全力要解答一个问题:
“这难道是真的吗?”
这是一个大伤脑筋的问题。玛露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问题既表现她的惊讶,也表现她的难为情,还表现她的一种暗喜,可又不知为什么她羞于承认这后一点,想瞒过自己。
“难道是真的吗?!他,托波尔科夫……不可能!事情有点不对头!是老太婆弄错了!”
与此同时,那些最最甜蜜的、朝思暮想的、令人心醉的幻想,那些使人心灵折服、头脑发热的幻想,都纷纷地在她脑子里蠕动起来。这个小生物整个地沉浸在说不出的欢乐里了。他,托波尔科夫,要她做他的妻子!要知道,他是那么端正、漂亮、聪明!他把一生献给人类,而且……坐那么豪华的雪橇!
“难道是真的吗?”
“我可以爱他!”傍晚玛露霞决定了,“噢,我同意!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将跟这个农奴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母亲说一句话,我也会离开她!我同意了!”
其他问题,那些次要的和更次要的问题她已没有工夫去考虑了,顾不上了!例如为什么派媒婆来,他什么时候爱上她和为什么爱她,既然爱她为什么他自己没有来等,她哪里还顾得上去考虑这一些以及许多其他的问题呢!她震惊、奇怪、幸福……对于她,这就足够了。
“我同意!”她小声地说,极力在自己的想象里描摹他的面容及其金丝眼镜,以及透过眼镜往外看的那双有理智的、庄重的、疲倦的眼睛,“让他来吧!我同意。”
一方面是玛露霞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全身都感到幸福得发热,另一方面那个媒婆却又在走访另一些商人家庭,广泛地散发医生的照片,从这个有钱人家到那个有钱人家,寻找可以向“高贵的”买主推荐的货物。托波尔科夫并没有派她专门到普里克朗斯基家去,他打发她“随便到哪家去都行”。他觉得自己必须结婚,但他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对他来说,有一点是决定了的:不管媒婆到哪一家去说亲,他都需要得到……六万陪嫁。六万,少了不行!因为他打算买下的房子,人家给他开的价不会少于这个数字。他没有地方去借这笔钱,想分期付款,人家也不同意。因此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为筹钱而结婚,他也就这样做了。至于他要用缔结良缘来欺骗自己,那么,这跟玛露霞毫不相干。
深夜十二点多钟,叶果鲁什卡悄悄地走进玛露霞的卧室。玛露霞已经宽了衣,极力要让自己入睡。出乎意料的幸福使得她疲乏了,她觉得她的心跳得整个房子都能听见,因此她很想安一安神。叶果鲁什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一千个秘密。他神秘地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瞧着玛露霞,好像要告诉她一个非常重要而又秘密的事似的,在她脚边坐下,稍稍弯下腰,凑近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玛露霞?”他小声地说,“我坦率地对你说……我的看法是……因为,要知道,我是为了你的幸福。你在睡觉吗?我是为了你的幸福才说的……你就嫁给这个人吧……嫁给托波尔科夫吧!你就别扭扭捏捏了,你就嫁给他得了!……这个人各方面都……而且又有钱。他出身低贱点也没关系,别管它。”
玛露霞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害臊。同时,她哥哥同情托波尔科夫又让她感到很愉快。
“可是他有钱!至少,一个人没有饭吃就活不成。你只想等公爵伯爵来求婚,怕是还没有等着,你就已经饿死了……要知道,我们家现在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了!呸!全空了!那么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啊?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玛露霞微微笑了一下。叶果鲁什卡则笑出了声,并且生平第一次热情地吻了她的手。
“你就嫁给他吧……他是有教养的人。而我们也将过得很好!老太婆也不会再哭了。”
于是叶果鲁什卡沉浸在幻想里。幻想了一阵之后,他又摇摇头说:
“只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他干吗要派这个媒婆来呢?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呢?这里面有点文章……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派媒婆来说亲的。”
“这话不错,”玛露霞想,不知为什么震颤了一下,“这里面真的有点文章……派媒婆来说亲是愚蠢的。实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叶果鲁什卡平时是不善于思考的,这一回却动起脑筋来了。他说:
“不过,要知道,他自己没有时间闲逛。他整天很忙,东奔西跑,走遍病人各家。”
玛露霞安不下心来,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叶果鲁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还有一点我也不明白:他吩咐那个老媒婆说陪嫁至少要六万。你听见了吗?她说:‘否则就不行。’”
玛露霞忽然睁开了眼睛,全身哆嗦了一下,连忙坐起来,甚至忘记拿被子把自己的肩膀盖上。她的眼睛发亮,两颊绯红。
“这是老太婆说的?”她拉住叶果鲁什卡的手说,“你跟她说,这是撒谎!这些人,也就是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他也要……钱?!哈哈!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怀疑他有这种卑劣的想法。他是多么骄傲,多么正直,多么不贪财的人啊!是啊!这是一个最优秀的人!是人家不想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