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9/12页)
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是一个又高又瘦的黑发女子,眉毛非常黑,有一双凸出来的虾一样的眼睛。她每天都到叶果鲁什卡家里来。她总是早晨九点多钟来普里克朗斯基家,在这里喝早茶,吃午饭,吃晚饭,午夜十二点多钟离去。叶果鲁什卡要叫妹妹相信,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是歌唱家,是很可敬的女人,等等。
“你去跟她谈谈吧!”叶果鲁什卡劝导妹妹说,“她是聪明的女人!聪明极了!”
我认为,尼基福尔说得比较正确。他管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叫妓女和骑兵·伊万诺夫娜。他心里非常恨她,在不得已要伺候她时,总是要冒火。他嗅出了真情。这个年老忠心的仆人的本能告诉他,这个女人不配在他主人的身边……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又愚蠢又空虚,然而这并不妨碍她每天肚子吃得饱饱地走出普里克朗斯基的家门,口袋里装满了赢来的钱,而且相信少了她,他们就活不下去。她是俱乐部台球记分员的老婆,不过如此。但这并没有妨碍她成为普里克朗斯基家的十足的女主人。这头母猪喜欢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
玛露霞靠抚恤金生活,那是她在父亲死后领到的。父亲的抚恤金比一般将军的抚恤金要多,可是玛露霞名下的那一份却很少。如果不是叶果鲁什卡那样任性挥霍,这份抚恤金也还是能够维持生活上的温饱的。
他不愿意工作,也不会工作!因为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穷。如果有人叫他要迁就家庭的处境,尽量减少任性的浪费,他就会发火。
“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不喜欢吃小牛肉,”他常常对玛露霞说,“需要给她做烤仔鸡。鬼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又要当家,又不会当家!明天再不能有这种一文不值的小牛肉了!我们会把这个女人饿死的!”
玛露霞偶尔顶他几句,可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快,还是去买了仔鸡。
“为什么今天没有烧烤菜?”叶果鲁什卡有时大喊大叫。
“因为我们昨天吃过烤仔鸡了。”玛露霞答道。
然而叶果鲁什卡不懂得当家的最简单的道理,而且什么也不想懂。他坚决要求吃饭时给他准备啤酒,而给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准备葡萄酒。
“一顿正经的午饭能没有葡萄酒吗?”他质问玛露霞,耸耸肩膀,觉得这是令人奇怪的咄咄怪事,“尼基福尔!一定得有酒,你的事情就是管这个的!你呢,玛露霞,应该感到害臊才是!莫非要我自己来管家吗?你们多么喜欢惹我生气啊!”
这是一个谁也管不了的骄奢淫逸的人!不久,卡列丽雅·伊万诺夫娜也来为他帮腔了。
“给公爵准备酒了吗?”她看见要开饭时就问道,“啤酒在哪里呢?应当走一趟,去买酒!公爵小姐给钱让仆人去买酒!您有零碎钱吗?”
公爵小姐说有零钱,便把最后一点钱都拿出去了。叶果鲁什卡和卡列丽雅又吃又喝,却不知道玛露霞的表、戒指和耳环,一件又一件的东西都送进了当铺,她那些贵重的连衣裙也都卖给旧货商人了。
他们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玛露霞向尼基福尔借明天的菜钱时,那老仆人如何地抱怨着,嘴里嘟嘟囔囔,打开他的箱子。而那两个鄙俗而又麻木的人——公爵和他的小市民女人,对这一切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玛露霞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开门的还是那个长得不错的女仆。她把玛露霞带到前厅,帮她脱下大衣。女仆叹口气并对她说:
“您知道吗,公爵小姐,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个卢布。这您是知道的。”
“她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玛露霞想道,“多么无礼!他,可怜的人,还不知道他雇了这么一个无用的女佣人!”
可是与此同时,玛露霞心里却发紧了:她口袋里只有三个卢布了。不过他也不至于因为少了区区两个卢布就把她赶走吧?
玛露霞从前厅走进候诊室里,那里已经坐着许多病人。自然,这些渴望治好病的人大多数是女人。她们占据了候诊室里的所有座位,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聊天。他们谈得很热烈,而且无所不谈:谈天气,谈疾病,谈大夫,谈孩子……都是大声说话,并且哈哈大笑,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些人,一面等着,一面织毛衣或绣花。在候诊室里,没有穿得很朴素和很差的人。托波尔科夫就在隔壁房间里看病,大家按顺序到他房间里去。进去的人都脸色苍白、严肃、有点发抖,可是从他那里出来时却脸色泛红、满头大汗,就像是在教堂里刚刚行过忏悔礼,或从身上卸掉了力不能胜的重负而感到庆幸似的。托波尔科夫为每个病人看病不超过十分钟,可能是病人的病都不重。
“这一切多么像是江湖郎中招摇撞骗!”要不是玛露霞有自己的心事,准会这么想。
玛露霞最后一个走进医生的诊室。在这里到处堆着书,书皮上印着德文和法文的书名。她走进诊室,全身发抖,就像一个被丢进凉水里的母鸡。他站在房间中央,左手扶着写字桌。
“他多么漂亮啊!”他的女病人的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这个想法。
托波尔科夫从来没有卖弄过自己的漂亮,而且他也未必会卖弄什么。然而他平时所表现的一切姿态,都好像特别威严。玛露霞现在所看到的他这种姿态,使她联想到画家画伟大的统帅时所雇用的那些模特儿的威严。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放着一些他刚从病人那里收下的十卢布和五卢布的钞票。那里还非常整齐地放着一些工具、器械、试管,这一切对玛露霞来说,都极难理解,极其深奥。这些东西,加上这个设备豪华的诊室,总合起来,使威严的画面更加威严了。玛露霞顺手把门带上,站着……托波尔科夫用手指了指圈椅。我的女主人公走到圈椅跟前,坐下来。托波尔科夫威严地摇晃了一下,在她对面的一把圈椅上坐下,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盯住玛露霞的脸。
“他没有认出我来!”玛露霞想,“要不他不会不说话的……我的天啊,他怎么不说话呢?唉,我怎么开口呢?”
“怎么样?”托波尔科夫哼了一声。
“我有点咳嗽。”玛露霞小声说,好像要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连咳了两声。
“很久了吗?”
“已经有两个月了……夜里更厉害。”
“嗯……发烧吗?”
“不,好像不发烧……”
“您好像在我这里看过病吧?您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您好像姓普里克朗斯基吧?”
“是的……当时我的哥哥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