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5/16页)

他就这样坐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感到厌烦极了。在这里难道能度过一天,一个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几年都住下去吗?瞧,他已经坐了一阵子,走了一阵子,现在又坐下了。他还可以到窗口看看,然后又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可是再以后呢,怎么样?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一样老坐着、思考吗?不,这样总不行啊。

安德烈·叶菲梅奇躺下去,可是马上又坐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于是便觉得整个脸都有熏鱼味了。他又走来走去。

“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说,困惑莫解地摊开双手,“需要解释一下,这里有误会……”

这时伊万·德米特里奇醒了。他坐起来,两只拳头支住腮帮子,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医生。看样子,开始时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很快他那睡眼惺忪的脸就显出了恶意的和讥讽的神情。

“啊哈,亲爱的,您也被关在这里了!”他眯缝着一只眼睛,用睡意蒙眬的沙哑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您以前吸别人的血,而现在别人要吸您的血了。太妙了!”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伊万·德米特里奇的话使他害怕,他耸耸肩膀,再说一遍,“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伊万·德米特里奇吐了一口痰又躺下了。

“该诅咒的生活!”他说,“真是既可悲又可气。要知道,这种生活不是以苦难得到补偿而结束,不是像戏剧里那样,受到公众的赞扬而结束,而是一死了事。然后来几个医院的杂役,拉着死尸的胳膊和腿,拖到地下室去。呸!不过,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要从那个世界再到这里来显灵,吓唬这些败类。我要把他们吓得头发变白。”

莫依谢依卡回来了。他一见到医生,就伸出手来。

“给我一个戈比!”他说。

十八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田野。天已经黑了。一轮冷冷的、发红的月亮从右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距离医院围墙不远,不超过一百俄丈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很高的白房子,外边由石墙围着。这就是监狱。

“瞧,那就是现实生活!”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感到很害怕。

那月亮,那监狱,那围墙上的钉子,那远处烧骨场上腾起的火焰,一切都非常可怕。身后则听见叹息声。安德烈·叶菲梅奇回过头来,看见一个人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星章和勋章,微笑着,调皮地眨着一只眼睛。这也显得非常可怕。

安德烈·叶菲梅奇劝导自己说,在月亮和监狱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精神健康的人也戴勋章。世上的一切迟早都会腐烂,变成黏土。可是他忽然感到非常绝望,两手抓住铁格栅,使劲地摇撼它,坚固的铁格栅却一动也不动。

后来,为了不至于感到可怕,他走到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床边,坐下来。

“我的精神垮了,我亲爱的,”他小声说,全身发颤,擦了擦冷汗,“我精神垮了。”

“您可以谈谈哲学。”伊万·德米特里奇讥讽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对,对了……有一次您说俄罗斯没有哲学,可是大家都在谈哲学,甚至小人物也在谈。不过,要知道,小人物谈哲学,对谁都没害处。”安德烈·叶菲梅奇用一种好像要哭出来让别人同情的声音说,“但为什么,亲爱的,您要幸灾乐祸地笑呢?如果小人物不满意,他怎么能不发议论呢?一个像神那样聪明的、有教养的、骄傲的、爱好自由的人却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到一个肮脏、愚昧的小城市里去当医生,一辈子就跟拔血缶、蚂蟥、芥子膏打交道!简直是欺骗,狭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您在说蠢话。您如果不愿意当医生,就去做大臣好了。”

“不行,做什么都不行。我们软弱,亲爱的……过去我蔑视一切,议论起来眉飞色舞,但是一旦生活不客气地碰撞我一下,我就泄气了……我们意志消沉……我们软弱,我们是没用的东西……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您聪明、高尚,从母亲的奶里吸取了善良的热情,可是刚刚进入生活就疲倦了,生病了……我们软弱,软弱啊!”

除了害怕和屈辱感外,随着黄昏的来临,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东西折磨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终于他明白了:他很想喝酒和抽烟。

“我要出去一下,我亲爱的,”他说,“我去叫他们在这儿点上灯……这样我受不了,我不能这样……”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门边,打开门,可是尼基塔立即跳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

“您要上哪儿去?不行,不行!”他说,“到睡觉的时间了。”

“我只要出去一会儿,在院子里走一走!”安德烈·叶菲梅奇惊慌地说。

“不行,不行,这是不允许的,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把门关上,用背抵住了门。

“可是,即使我出去一下,对谁又有什么损害呢?”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耸耸肩膀,“我不明白,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别捣乱,这可不好!”尼基塔用教训的口气说。

“他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伊万·德米特里奇忽然喊道,并跳下床来,“他有什么权利不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敢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上好像说得很清楚,不经审判不能剥夺任何人的自由!这是暴力!这是专横!”

“当然是专横!”安德烈·叶菲梅奇在伊万·德米特里奇叫喊声的鼓励下说道,“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他没有权利!我对你说,你放我出去!”

“你听见没有,愚笨的畜生?”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声喊道,并用拳头敲门,“开门,不然我就把门砸了!残忍的家伙!”

“开门!”安德烈·叶菲梅奇叫道,气得浑身发抖,“我要你开门!”

“你尽管说吧!”尼基塔在门后说,“你就说吧!”

“至少你得去把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叫来!就说是我请他来的……来一会儿!”

“明天他老人家自己会来的。”

“他们永远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伊万·德米特里奇接着说,“我们会在这里被折磨死的!噢,主啊……难道在阴间真的没有地狱,这些恶棍会得到宽恕?正义在哪里呢?开门,恶棍!我要闷死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并使劲地敲门,“我要把你的脑袋砸碎!杀人犯!”

尼基塔快速地打开了门,用双手和膝盖粗暴地推开安德烈·叶菲梅奇,然后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打去。安德烈·叶菲梅奇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带咸味的浪潮从脑袋上盖了过来,把他推到床边。他的嘴里真的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出血了。他好像要游出去,挥动双手,并抓住了什么人的床架。这时他感觉到尼基塔朝他背上抡了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