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6/16页)

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喊了一声,大概他也挨打了。

后来一切便安静了。稀疏的月光透过铁格栅照了进来,在地板上印下了像网一样的影子,很可怕。安德烈·叶菲梅奇躺着,屏住呼吸。他惊恐地等着被再打一顿。就好像有一个人拿着镰刀,刺在他身上,并在他的胸中和肠子里搅动了几下,他痛得咬住枕头,咬紧牙关。突然,他头脑里在混乱中清楚地闪过一个可怕的令人难于忍受的思想:这些如今在月光里像黑影子一样的人们,若干年来大概天天都在受这样的痛苦。而这种事他怎么会二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呢?他不知道痛苦,没有痛苦的概念,就是说,他并没有过失,不过他那跟尼基塔一样固执和粗暴的良心却使他从后脑勺直到脚后跟都冰凉了。他想跳起来使尽全身的劲大叫一声,立即去杀死尼基塔,然后杀死霍博托夫、总管、医士,最后杀死自己。可是他的胸中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双脚也不听使唤。他喘不过气来,扯着胸前的病人服和衬衣,把它们撕碎,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

十九

第二天早晨,他头痛、耳鸣,全身都感到不舒服。他想起昨天的软弱,并不觉得害臊。他昨天胆怯,连月亮也害怕,并且诚实地说出了以前自己没有料到会有的思想和感情,例如说小人物爱谈哲学是由于不满。不过现在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说话。

“我反正都一样了,”他们问他话的时候他暗自想道,“我不打算回答……我反正一样了。”

午饭后,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来了,给他带了四分之一磅的茶叶和一磅果冻。达留什卡也来了,在床边站了足足一个小时,脸上流露出一种呆板而悲痛的表情。霍博托夫医生也来看他了,他带来一瓶溴化钾药水,并交代尼基塔在病室里烧点什么东西,熏一熏。

临近傍晚,安德烈·叶菲梅奇由于中风死了。开始时他感到剧烈的寒颤和恶心,好像有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穿透他的全身,甚至通到他的手指头,从胃里往上冒,一直涌进脑袋里,注满了眼睛和耳朵。眼睛里呈现出一片绿色。安德烈·叶菲梅奇明白他的末日到了,想起了伊万·德米特里奇、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以及千百万人都相信的永生不死。可是万一真有永生不死呢?不过,他并不想永生不死,他的这个想法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他昨天看书时从书上看到的一群非常美丽、轻盈的鹿,现在突然在他面前跑过去。后来一个农妇伸出手,把一封挂号信交给他……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叶菲梅奇便永远地昏迷了。

来了几个杂役,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小教堂里去了。在那里,他躺在桌子上,眼睛仍然睁着。夜晚的月亮照耀着他。早晨,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来了,面对雕着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虔诚地作了祈祷,把他前任长官的眼睛阖上了。

过了一天,安德烈·叶菲梅奇被埋葬了。送葬的只有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和达留什卡。

(1892年)


  1. ◎伊万的爱称。​

  2. ◎皮罗戈夫(1810—1881),俄国外科专家和解剖学家。​

  3. ◎原文为拉丁文。​

  4. ◎巴斯德(1822—1895),法国生物学家。​

  5. ◎科赫(1843—1910),德国微生物学家。​

  6. ◎高加索地区的高山。​

  7. ◎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人民捣毁的黑暗的监狱。​

  8. ◎第奥根尼(约公元前400—前325),古希腊哲学家。​

  9. ◎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是斯多葛派最后一个大哲学家。​

  10. ◎一个古代的伦理方面的哲学流派,宣传清心寡欲,珍惜自己的“命运”。​

  11. ◎见《马太福音》第26章第3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