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2/13页)

“新编一本大部头辞典时,必然伴随大大小小的挫折,”松本老师十分淡然地接受了公司近乎阻挠的要求,“不过,无奈人手不足,要完成《大渡海》不知得花多少年啊……”

“公司真的有心编辞典吗?”通常不太表露感情的佐佐木,这次也一脸不甘地说,“非但不给我们补足人手,还要求修订辞典。好像在等我们主动放弃一样。”

荒木和西冈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马缔的眼睛。

这一星期,马缔心中惦记着的不光是香具矢的回音,还有西冈的态度。

马缔告诉西冈自己把信交给了香具矢,但还没有得到答复。既然信的内容西冈也看过,马缔觉得还是报告一声为妥。但西冈那时只是坏笑了一下,安慰说:“别急,香具矢不会无视你的告白。”便不再追问。之后,他就忙着拜访执笔者,以及重新制作编辑工作的进度表。若是往常的西冈,一定会刨根问底:“后来有什么进展?”果然事有蹊跷。而对于突然勤奋起来的西冈,佐佐木等人甚至觉得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曾经有前人单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大部头的辞典,”想要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马缔故作乐观地说,“至少我们编辑部不止一个人。不要放弃,一起加油吧。”

“是啊。”

松本老师备受鼓舞地看向马缔,点头赞同。

“呃,虽然非常难以启齿……”西冈畏畏缩缩地开了口,“貌似明年春天我就要调动去广告宣传部了……”

“什么?!”

“为什么?”

松本老师和佐佐木惊诧地喊了出来。西冈微微一笑,低头不语。荒木一脸沉郁地接过话头:

“这是公司的意向。就是说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分给辞典编辑部吧。”

“怎么能这样!”

松本老师拽紧了桌上包袱袋的结扣。

“这样的话,我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大渡海》付梓也难说了……”

“刚说人手不够就拆我们台!”

忿忿不平的佐佐木摇了摇头,或许因为往日积累了太多疲劳,骨头发出夸张的响声。

西冈要被调走?马缔目瞪口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荒木是特聘顾问,松本老师是外部主编,佐佐木是签约职员。也就是说,现在的辞典编辑部,在关键时刻与公司交涉、主导编辑工作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

哪里还顾得上仰慕单凭一己之力完成辞典的伟大先人。现在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基本上成了只有马缔一个人的部门。

在过度冲击和不安的夹击下,马缔几乎站不稳脚,一结束工作就连忙回早云庄了。在房间里吃完“扎晃一番”,把自己关进用作书库的里屋。

明天还要上班,却没有丝毫睡意。马缔既没电视,又没什么兴趣爱好,想要镇定情绪,除了读书以外别无他法。

端坐在飘浮着灰尘的夜晚空气中,马缔深吸一口气,从书架上取出四册一套的《言海》。被称为日本现代辞典之滥觞的《言海》,是于明治时代由大槻文彦独自一人所编。大槻文彦投入私人财产,倾注所有时间,真正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最终完成了《言海》。

我有如此的气概和觉悟吗?

在膝头摊开购于旧书店的《言海》,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散发出霉味的书页。马缔的目光停在“厨师”这个词条上。

【厨师】以烹饪调理为业的人。厨子。

最近几乎听不到“厨子”这个叫法了。无论怎样出色的辞典也无法避免过时的宿命,因为词汇具有生命。若是要问《言海》放到现在是否仍然具有实用性,恐怕只能回答:“太古旧了。”

不过……马缔心想,作为一本辞典,《言海》的理念以及蕴含的热情绝不会过时,并且会一直传承下去——在受到许许多多使用者喜爱的各种辞典里,在致力于编纂辞典的编辑人员的心里。

看到“厨师”一词,浮现在马缔脑中的自然是香具矢。“以烹饪调理为业的人”。“业”这个字,是指职业和工作,但也能从中感受到更深的含义,或许接近“天命”之意。以烹饪调理为业的人,即是无法克制烹调热情的人。通过烹饪佳肴给众人的胃和心带来满足,背负着如此命运、被上天选中的人。

回想着香具矢的日常生活,马缔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大槻文彦,竟能想到用‘业’这个字来说明对于职业那种‘无法按捺的热情’。”

无论是香具矢,还是编出《言海》的大槻文彦,或许我也算,都被这种只能称之为“业”的力量所驱动着。

马缔无数次地幻想着,如果香具矢接受了我的心意,该是多么幸福啊。如果她对我绽放笑颜,我也许会开心得死掉吧。活到今天,一直都与运动无缘,所以对心肺的机能没有信心。这并非夸张的比喻,自己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住香具矢微笑的威力,是个大问题。

有些后悔把情书交给她。香具矢在修炼厨艺的道路上大步迈进,几乎痴迷到被烹饪附体的程度。如果情书给她造成负担,则与马缔的本意相悖了。他自己也处于为《大渡海》倾注全力的立场,深知为“业”所困是怎样一种感受。

迟迟没得到情书的回音,一定是香具矢不知如何答复。即便只有一瞬间,也不该让她烦恼。恋爱这种俗念,应该封印在自己心里才是。

马缔听到玄关拉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好像是香具矢回来了。尽管刚才还在反省,马缔却仿佛被操纵了一样站了起来,双脚不听使唤地径直走出房间,迈向走廊。

“香具矢小姐。”

声音有些沙哑。香具矢听到呼声,在楼梯中间回过头来。她穿着黑色大衣,披着长发。或许因为疲惫,往常总是闪闪发光的眼眸,少有地带着倦意。

“可以给我答复吗?”

“答复……”

香具矢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然,如果你要拒绝请不要顾虑,直说就好,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等等!难道你说的是那封信?”

“是的。情、情……情……”

由于过度紧张,马缔结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出“情书”。

香具矢还保持着回头看的姿势,发出了不知是“哇”还是“唔”的声音。眼看着她涨红了脸,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逃上了二楼。

她道歉了。也就是说,自己被拒绝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香具矢会满脸通红呢?与其如此,还不如用令人肝肠寸断的态度和言辞狠狠回绝我。

刚才的她实在太可爱了。

马缔觉得自己有些变态,但忍不住在脑中反刍着香具矢说出“对不起”时的表情。好悲哀,好难受,好可爱,可爱到让人气恼。种种情绪在心中卷起旋涡。马缔呆呆地站在走廊上,连席卷而来的寒意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