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11/12页)
那个男孩久久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海洋,同时感到迎面吹来了一股清新而凉爽的晚风,耳畔回响着闻所未闻的低沉的声音,仿佛远处的暴风雨在怒吼,他深深地吸了口另外一个世界的暖和的空气。他弓着身子站在窗前,睁大了眼睛想看外面的景色,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面前,生命和炽热的土地不很清晰而又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这土地被炎热的狂风暴雨震得颤栗不已,又被闷热的云层遮成一片阴影。
姑母是最后一个上床。她十分警觉,在检查着大门和窗户,查看了所有的灯火后又向厨房扫视了一周,然后才回到卧室,她映着烛光独自坐在那张老式的安乐椅里。那孩子的心情,她心中可十分明白,明儿那些客人就要启程了,她不觉由衷地高兴。但愿一切都顺利地过去!在这一天之间,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失足了,这未免叫人不可思议!她果真知道,保尔的思想如今已与她游离开去,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她忧心忡忡,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爱情的花园,迈出了少不更事的第一步,个中的滋味她本人在年轻时期也很少品尝过,几乎只捞到自食其果的机会。过后,她又想到了勃尔泰,不由得叹息一声,同时微微一笑。她在抽屉里久久地寻找让她可堪慰藉的临别赠物。这时,她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层静静地笼罩着沉睡的邸宅和昏暗的花园,地平线处那片小岛似的天空渐渐变作幅员宽阔的田野,看去又洁净又清新,却被柔和的闪烁星光煊染上一片绛红。在远处的小丘上奔走着一道柔和的窄窄银光,没多久,这银光又从天空中分隔开来。花园里,焕然一新的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稍事休息后花园的草坪上,薄薄的而空洞的云影取代了山毛榉沉沉的树荫。
温和的、湿度很高的空气氤氲于明净的天际。碎石子场上和公路上遍地都是小小的水潭,不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是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汽车嘎的一声在大门口停下。人们一一登上车去。候选者鞠躬不迭,姑母则可亲地频频点头,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女仆们殿后,目送着汽车疾驰而去。
保尔来到车上,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对面,充当一名乐天之士。他对晴好的天气赞叹不已,又对自己的打算以及准备进山度假的美好旅行吹嘘了一番。他贪婪地观赏着姑娘的一言一语,一笑一颦。一大早,他工于心计,偷偷来到了园里,在父亲精心修剪的花台上采撷了半绽的浓艳的月季花。这时,他拿来夹在薄纸里,藏在胸前的口袋内,却不时提心吊胆,唯恐把花瓣挤碎。同样使他胆怯的,便是很有可能被父亲发现。
小勃尔泰默不作声,把开满花朵的茉莉花桠枝,举在自己的脸孔前,这是姑母送给她的,这时,她往汽车走去,心头喜气洋洋。
“可要我给您寄张明信片去?”杜斯奈尔特兴致勃勃地问道。
“哦,好极啦,请您千万别忘记!这真叫我高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也要在下面签名儿的,勃尔泰小姐。”
她有点惊喜参半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
“好吧,但愿我们都能牢牢记住。”杜斯奈尔特说。
“不错,我今后会想起你的。”
说罢,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据说火车要过一刻钟才能抵达。保尔对这一刻钟的感受,犹如一个弥足珍贵的宽限时刻。但是,他却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步下汽车,他们在月台上步来踱去以来,他想不起一个笑话,也讲不出一句话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也变得渺小;他不时望着时钟,同时侧耳细听有没有驶来的火车声响。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拿出来,等小姐踩上火车的踏级,他就把它递送了过去。她喜形于色地对他颔首示意,转身便上了火车。不久,火车启动了,眼前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在与爸爸一同回家之前他觉得很害怕,当这位已转身进入了车厢,他却驻足不前,一面声称:“我想吸些新鲜空气,走回家去吧!”
“心中有鬼,小保尔?”
“哦,不,爸爸,我完全可以乘车回去的。”
但是,阿布特莱克先生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径自驱车回去了。
“他只是干了些蠢事罢了,”途中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别太过分就好。”他想起,这些年来,冒着谈情说爱的风险,这孩子生平还是第一遭呢,同时又感到不胜奇怪,想这孩子对笼络感情这一套还是了解得很透彻!啊,眼下可轮到他这个孩子啦!然后,他却暗自欢喜,那小孩已偷取了他的玫瑰。这他可早已察觉了。
他来到家中的起居室里,在书柜前站了许久。他从中取了本《维特》,把它放入口袋,但又马上掏了出来,浏览了一下,开始吹着一支歌曲,把书放回到老地方。
这期间,保尔在暖洋洋的公路上奔跑,一路回家,心头却念念不忘杜斯奈尔特的美丽倩影。他跑得浑身发热,疲惫不堪,在抵达公园篱墙时,把双眼睁得滚圆,心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这时,那突然闪现出来的回忆不可抗拒地要把他一直扯到那垂柳底下。他心底有种强烈要求,去寻访这棵大树,他钻入纷披的柳枝中,坐到那张长凳的同一地方,说起这同一地方即是他昨天坐在杜斯奈尔特的身旁,而且她把自己的纤手按放在他的手上的。他闭上双眼,让手放在木板上,回味一下昨天使他感动,陶醉,甚至苦恼的那个激动的情景。烈火从他四周熊熊燃烧,大海正在怒吼,炽热的气流,载在紫红色的翅翼上,连连呼啸,颤栗着流去。
保尔在那儿坐了没多久,这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走来啦。他心不在焉地举目观望,好像从重重梦魂中惊醒似的,一眼看到了洪堡格先生站立在自己的跟前。
“怎么,您呆在这儿,保尔?已经很久啦?”
“不,我才跟家人去了火车站。我是步行回来的。”
“眼下您坐在这儿,大有忧伤的神态。”
“我没什么好忧伤的。”
“没有,那好。我真希望看到您快活非凡。”
保尔不置可否。
“您为了那些姑娘,着实辛苦了一番。”
“您有所感觉?”
“特别是对某一位。我早就想到,您该给那位较年轻的姑娘有优先权。”
“给少女?嗯?”
“完全正确,给少女。”
这时,保尔看到,候选者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冷笑,还没说一句话,掉转身躯,疾步走到了草坪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