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10/12页)
在亭子里,洪堡格先生挪动着那张园中的铁桌子,往砖头砌成的后墙推去,谁知后墙上,还绘着一幅意大利的海滩风景画,色彩既明亮又鲜艳,其中有天蓝的,洁白的和粉红的,恰恰与雨天的暗灰,衬托得很不和谐,尽管天气这般闷热,然而看到这些色彩,心头却也产生了一股凉意。
“你们艾伦霍夫这个地方天气老是不好,”洪堡格先生说。
“为什么?我却认为这暴风雨好得很。”
“您也这样认为,勃尔泰小姐?”
“哦,我也十分喜欢看到这种天气。”
把这小女孩带来,使他有点生气。偏偏就在目前,他与美丽的杜斯奈尔特小姐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时光。
“明天您将真的又要旅游了?”
“一谈起旅游,为什么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使我非常抱歉。”
“真的么?”
“可是,宽容的小姐——”
这时,雨点拍打着薄薄的屋顶,劈啪作响,又从屋檐的出水口哗哗的直泻而下。
“您可知道,候选者先生,您在这儿有位可爱的青年作为您的学生,教授这么个学生,您必然欣喜异常的。”
“这是您的真诚想法吗?”
“然而,肯定地说,他不愧为一位出色的青年。——是不,勃尔泰?”
“哦,我可不明白,从他身上我几乎没看到这一点呢。”
“您难道不喜欢他?”
“哪里,肯定喜欢。——哦,肯定的。”
“墙上本来是幅什么画?候选者先生?看来好像是里维埃拉11的城市风景画?”
两个小时后,保尔一身湿渌渌的,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然后,他等着,直到那三位回进屋里,当他们来到后,从过道里传来了杜斯奈尔特的说话声,他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头还在怦怦剧跳。但是,他依旧要强作镇静,虽说在一刹那之前,他本人还不很相信,自己竟拥有这点儿勇气。
当小姐独自拾级登上楼梯之际,他守候着她,要使她一上楼,就平添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受。他冲着她走去,把一小束玫瑰亲手递给她。这是一束野玫瑰,是他在雨中采来的。
“专门为我采来的?”杜斯奈尔特问道。
“不错,为您而采的。”
“我到底凭哪一点该获取这束花儿呢?我早在害怕,您完全不能爱上我。”
“哦,您不妨对我尽情取笑好啦。”
“肯定不会取笑您,亲爱的保尔。我万分感谢您,为了这束花。野玫瑰,是不?”
“野玫瑰。”
“过后,我要找个器皿,把它插好。”
说罢,她径自迈步进入了她的卧室。
晚上,大家都坐在大厅里。气温明显地凉快起来,屋外,雨点从被雨水冲白了的桠枝间,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他们很想听一下音乐,可是,教授却有好几个小时以来始终与阿布特莱克在谈天说地。因此,大家只好坐在大房间里随随便便地闲聊,先生们不断抽烟,青年则把柠檬水杯子搁在自己的面前。
姑母和勃尔泰做伴,在观赏着照相簿,并对她讲前尘往事。杜斯奈尔特脾气很好,老是发出哈哈的笑声。曾在亭子里天花乱坠地大发议论的家庭教师,这时又患了神经质,苦恼地不时耸着两个肩膀。只见她目前这样堆着笑脸,与那个孩童在卖弄风情,他心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要设法挑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
阿布特莱克先生对此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嚷道:“保尔,你开始快活起来了!”
他不让任何人对他有所干扰。目前,有种迫切的要求在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往外就走,把脑袋抵住门柱痛哭一场。但是,不,不行!
这期间,勃尔泰已把姑母称呼为“你”,并带着由衷的感激恳求她的保护。她的心头仿佛有个压力,保尔就是对她一人不理不睬,一整天以来几乎没有与她有一言半语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倦怠而又不幸,便索性把自己委托于乐于助人而温柔体贴的姑母了。
两位老先生,彼此争先恐后地重温着旧事,却丝毫没察觉出来,他们身旁的青年,正受着悄无声息的狂放激情,深深地折磨和控制着。
洪堡格先生日益消瘦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偶尔会把损害他人的插科打诨穿插到与人交谈中去,这时,他心中觉得越酸辛和执拗,口头就越少找得到确切的词儿。他想,如果像保尔的一味放纵,也未免孩子气了些,又如小姐似的对任何人都很体贴,那就不可原谅了。他这时恨不得说声“晚安”,随即溜之大吉!但是,这给人看来必然是像在承认,他已理屈词穷,无力战斗了。他喜欢呆在这儿负隅顽抗,即使今儿晚上杜斯奈尔特爱开玩笑的淘气性格引起了他的种种反感;可是,他眼下看到她温情柔意的风姿和微泛红晕的脸蛋,仍想抽身就走!
对他的心思杜斯奈尔特早已洞若观火,然而看到保尔热情奔放地大献殷勤,虽是满心欢喜,但这种心情要隐蔽一下,这在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已发觉,那位候选者对此早已怒火中烧。不过,这一位在这方面也决非是个坚强的人物,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已慢慢转化为消沉、松散,乃至听天由命的思想了,这么一来,他的全部爱情憧憬至今怕早是强弩之末了!难道他的思想会被任何女子都了解,从而他的价值也会被任何女子充分估计到?唉,可是,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呀,哪怕是失望,痛苦,孤独,他也会当作她最隐蔽的全部引诱性来尽情享受!哪怕是嘴唇在颤抖,他也作为享受;即使遭到误会和遗弃,他依旧是戏台上面的英雄,悲剧中的台柱;当胸插着宝剑,他却在微微含笑。
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们才散去。保尔迈进了他凉爽的卧室,通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安谧的天宇,空中密布着凝然不动的乳白色云朵;从薄薄的云雾里,透露出来淡淡的月色,照在公园枝头湿渌渌的叶片上,折射出千百点闪烁的碎光。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丘上空,离黑暗地平线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小岛似的,有一片又狭又长的纯洁的天空,显现出润湿而柔和的光芒,其中有一颗淡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