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8/12页)
“眼下干什么?”
“也许您能带我在这花园里稍稍兜一下吧。”
说罢,他便迈着大步,穿过小径前去,勃尔泰走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为了追上他,只好疾步奔跑了。他带着她光顾了小小的林子和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也观看了绽满花朵的灌木树丛和幅员较大的草坪。他这样态度粗暴和沉默寡言,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他却立刻感到奇怪起来,在勃尔泰面前,他从未不自在过。他跟她做伴,她仿佛顿时减少两岁年纪,她是文静,温存,腼腆,几乎一句话儿也不讲,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好像她总有某事要求他原谅似的。
来到垂柳边,他们终于跟另外两人相遇了。那位候选者还在侃侃而谈,小姐则一声不吭,似乎在发恼。保尔变得健谈起来。他注意到那枝古老的树木,便把纷披的桠枝向两面分开,并指了指那张围着树干的圆形长凳。
“我们需要坐一下了,”杜斯奈尔特小姐命令似的说。
大家并排坐在长凳上。这儿十分暖和,也很阴暗,浓浓的绿荫,使人没精打采,沉闷不乐,也有点儿睡意蒙眬。保尔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右面。
“这儿可真静呀!”洪堡格先生开始讲话了。
小姐点了点头。
“这样炎热!”她说。“在这时刻,我们什么话儿也别讲。”
他们四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就在保尔身畔的长凳上,杜斯奈尔特的纤手搁下了,那是一只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头纤纤的,指甲整修得非常精致,正在闪闪发光。保尔不时注视着这只纤手。它裸露在一只淡灰色的宽松袖口下面,这条一直能看到肘子的玉臂,雪白粉嫩,齐肘子向外稍稍弯曲着,静静地搁在那儿,有点不胜疲倦的样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保尔不禁想起了昨晚的情景。那时,这只手也这样修长和文静,这样安详地垂挂着,而她的整个身躯也这样纹丝不动地半坐半躺着。这副模样儿与她本人,与她形象很和谐,与她柔和而又略带拘束的声音,甚至与她冷静的眸子以及看来那样聪颖、从容和宁静的容颜是相称的。
洪堡格先生看了一下他的表。
“请您原谅,我的小姐,现在我要工作去了。您依旧留在这儿,保尔?”
说罢,他深深一鞠躬,返身走了。
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保尔犹如一个罪犯似的,怀着恐惧的心理小心地把他的左手,慢慢地移近少女那只纤手,然后索性放在它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这么干是事与愿违的,这时,他感到压抑,害怕,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槌球游戏,我也不喜欢,”勃尔泰低声说,声音听来像在说梦呓似的。由于家庭教师一走,她和保尔之间似乎产生了一道裂缝,她整个时间都在思索,自己该主动接近上去,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狐疑不决,就越感到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讲话了,至少不让自己感觉到她老是这样孤独无侣。
“说真的,没有一样好玩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可是,谁也没有接她的嘴。
这时,重又显得沉寂无声。保尔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它在频频敦促着他,要不是马上站起身来,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蠢话,那就拔腿就跑。但是,他却依旧坐着,也让他的手依旧搁着,心头不意有种感觉,好像四周的空气在慢慢地被抽空——几乎他将窒息欲死似的。只有在哀伤和痛苦中,他才感到舒坦!
杜斯奈尔特小姐瞧着保尔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从容不迫和有点儿倦怠的神色。她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正搁在凳上她右手旁的他的那只左手上。
于是,她索性稍稍抬起了她的右手,镇静自若地按在保尔的手上,一动也没动。
她的手很柔软,却也很坚强,还蕴藏着乏味的温暖。保尔浑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不但给吓了一大跳,而且全身还开始发抖了。然而,他的手却还舍不得挪开。他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身子在燃烧,却又像冻僵了似的。慢慢的,他的脸儿变得非常苍白,而瞧着那小姐的目光,里面却闪烁着乞求和羞愧的神情。
“您害怕了吗?”她轻声地笑道。“我觉得,您已经睡着了。”
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便把自己的手挪开了,可是,他的手却依旧放在老地方,那种爱抚的感受还始终印在他的心上。他希望她把手儿挪开,然而,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里一片空白,也拿不定主意,他什么也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蓦然间,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抽泣声,使他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过来后,便深深叹息了一下,站起身来。杜斯奈尔特也跟着从座上站了起来。
这时,勃尔泰则低低地躬着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暗自唏嘘。
“您进屋去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我们随后就来。”
保尔抽身走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她在患头痛呢!”
“来吧,勃尔泰。这儿太热了。闷得叫人气也透不过来。来,振作一下!我们进屋去吧!”
勃尔泰不置可否。她消瘦的脖子,靠好在自己薄如蝉翼的天蓝色少女衣服的袖口上,而从这袖口里,却垂下了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较宽的手儿。她在饮泣吞声,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惊慌失措的脸涨得通红,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掠了掠,开始慢慢地机械地微笑起来。
保尔忐忑不安。杜斯奈尔特为什么要把她的纤手按在他的上面?难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她已知道,这么干会制造多少痛苦呀!因此,他不时反复思索,却始终有着同样的感受: 不知其数的神经和血管在紧张地抽搐,脑袋发胀和疼痛,咽喉里干得发燥,心脏搏动不齐,好像血管已被打上了结子。但是,这显然是制造这样痛苦的一种欢悦。
他一口气奔过了邸宅,来到池塘畔,又在果树的小径上来回走动。这沉闷的气氛真是与时俱增。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一丝风息,只是树枝在不时地微微颤抖,有种胆怯的样子。连平滑如镜的池塘也在战栗似地激起银色的涟漪。
古老的小舟系在草地的岸坡,却映进了这位青年的眼帘。他腾身登上了小舟,坐在存留下来唯一的板凳上。但是,他却没去解开缆绳: 舟上早已没了桨板。他刚把手浸入水中,就有令人反感的况味。
一种在他完全陌生的、又是毫无理由的悲哀,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憋住了一肚子气的梦境之中——他的四肢仿佛已动弹不得了,尽管他也想动弹一下。那淡淡的光芒,那乌云密布的天宇,那暖和而阴暗的池塘和那停靠在布满青苔的岸边、又没有桨板的木船,这一切看在眼里,令他难受、悲哀和苦恼,并给他以一种绝非他咎由自取的沉重而单调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