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5/12页)
另外一位则需要他花费更多的揣摩。当然,根据他不确定的估计,她也许有二十三四岁,是属于贵妇人之类的女子,保尔固然很愿意多看她一眼,特别是从远处加以观察,然而,与她亲近交往他又有点畏缩了,多半是陷入窘迫之境。他明白,这号人的自然美当然是与其绰约的体态和时髦的衣着分不开的;他也感到,她的举止和修剪的发型不无矫揉造作;同时也猜到,她的周围准是簇拥着一大帮子对某些事物颇有知识的人,而这些知识在他却自始至终是个莫测高深的谜。
如果他在这方面反复推敲,就会对这种类型的人物恨之入骨。她们的外貌都是美妙无比,但是,在她们的举止行为中却有着同样谦恭的妩媚和沉着,而面对年岁相仿的青年,她们就有同样妄自尊大的要求和同样怀有轻视、像在恩赐别人一样的态度。每逢她们放声大笑,或者莞尔微笑时,就不时流露出这样讨厌的虚伪的乃至欺骗的样子: 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其中都是少女,可是,多数还是可以容忍的。
在攀谈中除两个男士外,只有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即是那位年龄较大而又绰约多姿的——参与。至于年幼的金黄头发的勃尔泰,就是坐在保尔对面的却与他一样,大家羞惭而顽固地一言不发。她戴了顶软得弯了下来的本色大草帽,还飘着两条蓝色的带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如蝉翼的夏衫,宽松的腰带,还滚上了窄窄的白边。她仿佛全神贯注地在观赏阳光灿烂的田野和炎热异常的干草地。
但是,在这期间她却不时向保尔投去迅速的一瞥。只要没有这个年轻人在的话,她真愿意随着家人一起来艾伦霍夫小住。不错,他长得很体面,也很聪明;聪明人,说真的,多半是令人厌恶的人。据说,偶尔他会提出两三个生僻的外国字,或者好几个傲慢的问话,譬如,野花的名字,她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可能对她发出调皮的微笑。而她的这些知识,是向她的两个表兄弟请教来的,其中一位是个大学生,另一位则是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是个品质不太好的人,他时而顽皮得缺乏教养,时而装出一副让人讨厌的斯文样子,她见了就感到害怕。
勃尔泰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她拿定主见,目前无论如何要保持一种态度: 哭泣当然是不可以的;不允许哭泣,也不能发怒,要不她就只好处于劣势。对此她在这儿当然不干。可以感到慰藉的是,她不禁想起,为了以防万一,她这儿还有一位姑母;在姑母那儿她要找到庇护,只要有必要的话。
“保尔,你不会讲话啦?”阿布特莱克先生冷不丁地问道。
“不,爸爸,为什么?”
“因为你已忘掉,车厢里并非你单独一人坐着。你可以给勃尔泰讲些快乐事情。”
保尔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便开始说了。
“您瞧,勃尔泰小姐,那后面便是我家的邸宅。”
“可是,孩子们呀,你们彼此的称呼,可别再用您了。”
“我不知道,爸爸——不过,我也这么认为!”
“那好,讲下去吧!然而,这也是真正多余的。”
勃尔泰脸上泛起了红晕,保尔几乎没瞧见,因此他也没感到有什么异样。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时又告中止,两人都很高兴,因为老年人没有发觉。他们气闷得很,当汽车发出一声突然的巨响,从碎石子路上拐过弯,便在他们的宅子前停下,他们终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请吧,小姐,”说着,保尔搀扶着勃尔泰下车。这样,他暂时好别为勃尔泰操心了。来到大门口,姑母早在那儿等着了,一眼望去,仿佛整幢宅子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大门洞然敞开,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姑母显得十分快活和欢乐,在频频颔首招呼,又与他们拉起手来,对他们表示一一欢迎,有的握手还不止一次呢。客人们在他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各人的卧室,然后饥肠辘辘地接受了邀请,在餐桌前坐下。
在那张铺好白布的餐桌上,供奉着两大束鲜花,鲜花散逸出来的香气与食品的味儿混合在一起。阿布特莱克先生把烤肉切成薄片,姑母则用锐利的目光在检查每一个容器。教授郑重其事地穿着礼服,心中十分舒坦地端坐在客人席位上,对姑母投去温柔的一瞥,又用不少问题和笑话来打扰正忙着分割烤肉的主人。杜斯奈尔特小姐妩媚动人,粲然微笑着帮助把食品放到各人的碟子里,却还觉得自己干得太少,因为她的邻座,即那位候选者,吃得很少,不过,他的话更少。在一位老练的教授和两位少女面前,他变得呆若木鸡。他唯恐他年轻人的威严受到损伤,因此,不时对某些方面的进攻,乃至侮辱做好充分的准备。针对这一切,他不遗余力地用冷峻的目光和紧张的沉默来加以防卫。
勃尔泰坐在姑母的旁边,感到自己十分安全。保尔却在狼吞虎咽,免得自己被卷进谈话的浪潮中去,他已忘记了这一切,说真的,他吃得津津有味,比其他人吃得都多。
午餐将结束时,主人与他的朋友正在唇枪舌剑地热烈争论,他已经占据上风,到此也就告个段落。被击败的教授直到此刻为止,才感到需要进餐,便叫人增添了一份食物。洪堡格先生终于察觉到,没有人企图向他进攻,这是因为他一直沉默不语,样子也不太雅观,不过这点他发现得也太迟了;他觉得,自己已被她的女邻座嘲笑似的观察着。因此,他把脑袋低低垂下,使得他下巴底下显现出一条条皱纹,他又把眉毛高高挑起,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
杜斯奈尔特小姐看到,家庭教师依旧拒不发言,便开始细声细气地与勃尔泰交谈起来,姑母这时也主动参加了进来。
保尔已经酒醉饭饱,觉得肚子有点儿发胀了,便搁下手中的刀叉。他偶尔抬起目光,便看到教授一副奇怪的样子: 他刚把一大块食物送到齿缝之间,叉子还没有拿下,便在阿布特莱克的谈话中听到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语,这迫使他不得不加注意。因此,他目前连叉子也忘了放下,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很大,乜斜着眼望着他讲话的朋友。保尔突然发现这逗人好笑的场面,就按捺不住地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阿布特莱克在急促的发言中,还抓紧时间投去愤怒的一瞥。候选者连忙忍住了笑,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勃尔泰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她是这样快活,使保尔也马上适应了这洋溢着一股稚气的氛围。这么说来,他至少不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儿了。
“什么使您快活得这个模样?”杜斯奈尔特小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