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美丽的(第5/11页)
在我家所谓的大厅里,竖立着许多松木书柜,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套套没有得到很好保管的藏书,这乃是我家祖辈手里传下来的。作为一个小孩,我抖去了堆得厚厚的尘土,从这些发了黄的版本中,找到了《鲁滨孙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我马上读了起来,继而又发现了古老的有关航海和发现新大陆等历史书籍,最后却又获得了不胜枚举的精彩之极的文学名著,如《西格瓦尔特——一个修道院的故事》1、《新阿马迪斯》2、《维特的烦恼》以及《奥西安》3等,又找到了让·保尔、谢林、瓦特·司各特、波拉顿、巴尔扎克、维克托·雨果等著作,还有拉法特4相面术的袖珍版,无数精致的年鉴,袖珍本和人民年历,早期的附有库杜5维基的铜版画,较迟的有卢德维希·里希特6的漫画,还有瑞士木刻家迪斯坦利等。
到了晚上,只要不被家人拉去共同演奏,或者不跟弗里茨一起制造爆炸,我就从藏书里随意拿了一卷,回到自己的房里,衔着烟斗,对着发了黄的书籍吐出一口口烟雾,心想我的祖辈们对这些书籍真是爱不释手,他们看了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冥思苦想。其中有让·保尔的一卷《泰坦》,被我的弟弟撕得粉碎,拿去做了焰火。当我念完了一两卷后,想找第三卷时,他才把它拿了出来,这卷书早已被撕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天的晚上,我们始终沉浸在欢乐而轻松的气氛中。我们引吭高歌,洛蒂弹奏钢琴,弗里茨抚弄提琴,妈妈则娓娓谈着我们孩提时代的趣闻轶事,波里在笼子里唠叨不休,不肯休息。父亲静悄悄地安坐在窗前,为小外甥粘贴图画册。
可是,一天晚上,赫伦·库茨又来闲聊了半个小时,我却丝毫没觉得这是个干扰。我自始至终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长得如此美丽端好。当她来时,钢琴上的蜡烛点得正旺,她是在两重唱时参与进来的。然而,我却唱得很低,无非是想聆听她低沉音调中的每个声音。我站在她的背后,从烛光中看着她那棕色的秀发,它们正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泽;我看到她在歌唱时,肩膀在微微耸动,我心想,要是能在她的头发上稍稍抚摩一番,那有多好啊!
我不由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认为从早先开始,通过一系列的回忆,我与她从某种方式来说,早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从受坚信礼那日起,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而她是一副无所谓的友好态度,那便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想到,每个关系仅仅是从我单方面成立的,在她是一无所知。
后来她要走了,我便拿起帽子,一直陪她来到玻璃门口。
“晚上好,”她说。但是,我没有与她握手,只是说道:“我很想陪伴你回家。”
她听了粲然一笑。
“哦,这可没有必要,感谢你。我们这儿的确是不兴这一套的。”
“是这样吗?”我说,便让她从我身边走过。然而,我的妹妹却拿着她蓝飘带的草帽,从后嚷道:“我也一起走!”
我们三人先后步下了台阶,我殷勤地打开了沉重的大门,我们顶着暖和的暮霭跨出了屋子,悠悠自得地穿城而过,越过了石桥和市场,走上了陡峭的市郊,赫伦的双亲就居住在那儿。两位姑娘谈得十分投机,就像两只草林鸟那样,我则侧耳倾听,心头不觉高兴起来,心想我呆在旁边,三人成了一瓣苜蓿叶子。有时我放慢脚步,佯装望望天空,或者索性往后退一步,还可以欣赏她的背影,只见在她挺拔而白净的脖子上,顶着一个乌黑的脑袋,又见她均匀而轻快的步子,踩得好不有力。
来到她家的屋子前,她把手一一递给我们,然后径自往里走去,我看到她在关门之前,她的帽子还在昏暗的过道里闪闪发光。
“不错,”洛蒂说。“她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是不?她是非常惹人喜欢。”
“是的。——你那位女友现在怎么啦?她不久就来吗?”
“昨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哦,原来这样。不错,我们从原路回家去吗?”
“啊,不,我们可以走花园小径嘛,是不?”
说罢,我们从花园樊篱之间的小径穿行而过。天色已晚,走路要谨慎小心,因为路中有许多年久失修的木头台阶和倒挂下来的腐朽了的扎篱笆木条。
刚走近我家的花园,我们就已望见起居室里灯火已通明了。
蓦然,从那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啪!啪!”我妹妹不禁吓了一大跳。然而,这一切却是我们的弗里茨所干的,他正躲藏在那儿,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注意喽,站停!”他从对面嚷了起来。接着,他用硫黄火柴点旺了导火线,然后三脚两步向我们捷步走来。
“又在搞什么焰火了?”洛蒂呵责道。
“它决没有砰啪的爆炸声的,”弗里茨保证道。“注意,这是我的新发明!”
我们便等待着,直到导火线烧完。过后,它开始沙沙作响,迸发出讨厌的小小火花,像受过潮的焰火那样。弗里茨却快活得满脸通红。
“现在可要来啦,马上,先是白色的火光,随后便是微弱声响和猩红的火焰,最后才幻变成蓝盈盈的美丽焰火!”
可是,变化的情景却不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而是经过一阵的颤动和闪光,这美丽景象突然发出一下巨响,然后像一朵爆炸的白色云雾,冉冉升到了半空里。
洛蒂禁不住哈哈大笑,弗里茨却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我正想安慰他几句,谁知那片厚厚的炸药云层悠悠地向花园漆黑的上空飘摇而去。
“蓝色的火花我毕竟看到了,”弗里茨开始说道,我对他表示同意。过后,他几乎带着呜咽之声,向我介绍了他那枚漂亮焰火的全部结构,并指出它的一切都是过得了关的。
“我们不妨再试一下吧,”我建议说。
“明天?”
“不,弗里茨。下个星期吧。”
我本来也正想说明天的。但是,我脑子里所想的,却全部是赫伦·库茨,而且想得几乎像发了疯似的,最好明天交个好运,也许她重又主动登门,或者她突然爱上了我。一句话,我目前为了此事已倾注了全部精力,它要比全世界所有的焰火技术都重要,都让人兴奋。
这时,我们穿过了花园,进入了家门,发现父母亲正坐在起居室里下棋。生活的一切,都显得既朴素又自然,没有任何改观。然而,有所改变的,只是我今天仿佛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从今天来说,我旧时的那个家庭已不复存在,那旧时的房屋、花园和阳台,那熟悉的起居室、家具和墙上的画幅,那停在大笼子里的鹦鹉、可爱的古城和整个山谷,在我都变得如此陌生,而且再也不归我所有。母亲和父亲都已奄然物化,孩时的家乡,已化作了回忆和乡愁;已经没有道路可让我通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