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美丽的(第6/11页)

晚上,十一时光景,我坐着在阅读让·保尔的一本厚厚的作品,我那盏小小的油灯显得昏暗,它摇曳不停,发出低微的、怕人的咝咝声,灯光幻变成红色,还带有烟煤星子,我仔细看了一下,又旋了一下灯芯,这才发现里面的煤油已燃完了。对这本我正在拜读的优秀作品,我是深表遗憾,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反正我还可以在这房里搜索一番,来寻找煤油。

这样,我索性吹熄了还在冒烟的灯火,不快地上了床。屋外刮起了阵阵暖风,在松树和丁香灌木丛中柔和地吹拂。楼下,绿草遍地的院子里,有只蟋蟀在鸣叫。我睡不着觉,在惦记着赫伦。我感到很失望,从这位文雅而韶秀的姑娘那儿我能得到的,不论哪一次都是痛苦和欢乐兼而有之的景慕和向往。只要一想起她的容貌,她那低沉的嗓音,她的举止以及她晚上穿过大街和市场的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节拍,我无不感到浑身发热,苦恼不已。

最后,我重又跳起身来,我觉得太暖和了,也焦虑不安,使我无法入睡。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一切景物。从淡淡的云雾之间,浮现出惨白的月色,院子里的蟋蟀依旧鸣个不休。我恨不得跑到屋外,跑上它一个小时。但是,我家的大门一到十时准是关门落锁了。如果有一回,过了时间它依旧敞开着,或有人出入,那么我们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不平常的影响到生活的危险事了。何况这开门钥匙我根本不知藏在哪儿。

这时,我又想起了往日的岁月,当年作为半大的孩子,在双亲主持的家庭生活中,我感到自己跟一个奴隶差不多,有时过了黄昏心情很不好,便不顾危险多大,毅然从房内溜出去,在晚间的小酒铺里喝上一杯啤酒。为此,我先进入花园,拨开插上销子的后门,再翻过篱墙,通过邻家的花园,踩着窄窄的小径来到大街上。

我穿上了裤子,天气暖和多穿也没必要,手中提着双鞋儿,赤脚潜步出了家门,在沉睡中的城市踽踽独行,又沿着小河拾级登上山谷,河流发出轻微的水声,却与小小月亮的颤栗倒影,在嬉戏玩耍。

在这深更半夜的旷野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天际,在这静静流淌的河畔,从中经常充盈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情趣,使人的灵魂深处激动无比。这时,我们不觉同人类的始祖近在咫尺,我们感到人类与动物植物,是拥有某种血缘关系,也感到对太古时代的生活有种浑浑噩噩的回忆,想那时候的人们,不造房屋和城市,到处流浪,把森林、河流和山岳,乃至豺狼和苍鹰当作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相互眷爱,当作敌人被憎恨。还有,黑夜也能祛除人类群居生活中某种习惯上的感受;如果不再点灯,也不再听到人语声,那么有位尚未入睡的人,就会感到孤独,看到自己离群索居,证明自己只好依靠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受,是相对地单独存在,单独生存,也必单独辨别和承担一切痛苦,害怕,直至死亡,这将隐隐地影响到每个人的思想,对健康者和年轻人来说,不过是一片阴影,一种警觉,而对年老体弱者而言,则显然是一种恐惧。

有关这种想法,我也略有感受,至少对自己的烦恼,我是慎口不言,却让悄悄的观察来取而代之。我在痛苦地思索,心想那位美貌而值得追求的赫伦,决不可能像我这样,对我念念不忘;但是,我也知道,就是爱情没有圆满答复,心头不胜痛苦,我也不至于毁灭,因为我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要比青年男子在假期的苦恼,其中有着更黑暗的深渊和更严肃的遭遇。

我那激动的血液,这时依旧温暖得很,由于习习凉风吹来,我不觉事与愿违地忘怀了姑娘那只在抚摩中的纤手和那头棕色的秀发,因此,在往后继续前进的路上,我既不觉疲乏,也不觉困倦。我捷步穿过割掉二茬的发白牧地,来到河畔,脱去了我的衣服,纵身跳进冰凉的河里,由于水流湍急,我不得不拼命挣扎和奋力游泳。我逆流而上,泅水游了一刻钟,苦闷和悲痛都被清冽的河水,从我身上冲洗干净,当我浑身冰冷,也感到有些疲劳时,马上把重新找到的衣服,穿上了湿漉漉的身子,然后一路走回家去,往床上一躺,这才觉得真正的轻松和安适了。

经过先头几天的紧张,我已逐渐适应了家乡宁静而平淡的生活,想我处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到处奔波,来回于各个城市之间,周旋在不同人事当中,白天干活,晚上做梦,终日攻读课文和支付饭钱,为了生活,忽儿觅取面包和牛奶,忽儿谋求读物和雪茄,一月一月地把日子打发过去!然而,来到这儿,就是十年,乃至二十年,也始终如一日,来到这儿,不论一天,抑或一周,都像止水般的平静,按着不徐不疾的节拍行进。就我这个变得陌生的人来说,早已过惯了那种不很稳定的五花八门的生活,如今照样适应了下来,还仿佛从来没有到过外地似的,对数年已忘怀的人和事,一下就逗起了我的兴趣,而且,对我曾生活过的异乡客地,心中倒毫无惦记的感觉。

依稀夏日的轻云,每个钟点,乃至每天,我都觉得,这样轻盈,又不留踪迹地飘浮而去,然而,每一天都是一幅五光十色的图画,每一天都有一个浮想联翩的感受,尽管喧扰纷繁和引人注目,不久却像梦幻似的留下了袅绕的余音。我浇灌花园,与洛蒂共同歌唱,与弗里茨一起制造焰火,为母亲描绘异国城市的风貌,同父亲议论世界各地的新鲜事物,我念了歌德,又念雅科布森,一本念了又念一本,念得非常顺当,日子就一天天过去,其间没有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所谓举足轻重的事情,当时我认为无非是赫伦·库茨,以及我对她的一片羡慕之心。但是,这却与其他事件一样,使我忽儿激动,忽儿平静,只有我生活中的喜悦感情,却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一个游泳者的感情,他随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淌下,并不匆忙,又无目的,也不辛苦,更没忧虑。林子里有松鸦在嘁嘁喳喳地叫,欧洲越橘已经成熟,玫瑰和火红的蔊菜,已经绽开了花朵,这都有我的分儿,我发现这世界如此光辉灿烂,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老练而有理智,又该怎样才好,这我可不敢想像!

一天下午,一个偌大的木筏穿城而过地驶来,我纵身跳到上面,索性躺好在一叠木板上,顺流而下地漂浮好几个钟点,经过不少庄院和村落,也穿过了很多桥洞。在我的上面,气流不住颤栗,炙热的云层夹着隆隆的轻雷,人闷得发慌,我身下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木筏,还泛起泡沫,发出清新的笑声。我在想,那位库茨最好同行,我将她诱拐出来,我们手牵手坐着,从这儿一直漂到荷兰,彼此指点着大好江山的绮丽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