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7/21页)

“您给我保管着,一会儿见。”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她又走过来把钱要了回去。

她输了,他想道,谢天谢地!希望她马上就赌完。

午夜刚过她来了,很快乐,有些兴奋。

“好吧,我不赌了。您这个可怜人肯定累了。我们回去前不想再吃点什么吗?”

餐厅里他们吃了肉丝鸡蛋和水果,喝了香槟酒。克莱因清醒了,变得很有兴致。女舞蹈演员也变了,兴高采烈,处于一种甜蜜的微醉状态中。她看见并知道自己俏丽,衣着漂亮,感到了邻桌的男人们投过来的目光,连克莱因也感到了变化,又一次看到妩媚与可爱的诱惑力包封了她,又一次听到她嗓音中有挑衅与性感的声调,又看到她手臂白净,玉润的脖子从衣服花边里露了出来。

“您也赢了许多吗?”他笑着问。

“还行,还不是大彩,大约有五千。”

“好了,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开端。”

“是的,我当然再继续下注,下一次。可这还不是正式的。一定会大来一次,不是这样小来来。”

他想说:“那您也不必小来来,而应倾其所有。”但他没说,而是和她碰了杯,为大走好运干杯,他笑着继续聊天。

姑娘快乐时多漂亮、健康、单纯啊!一小时前她还站在赌桌旁,面容严肃,忧虑,满脸皱纹,气势汹汹,心里计算着。现在她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忧虑过似的,好像她对金钱,赌博,买卖一无所知,好像她只懂得欢乐,奢华以及在生活闪光的表面毫不费力地漂浮。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掺假吗?连他自己都笑了,也很快活,也在从愉快的目光中追求欢快与爱情,然而此时他身上的一个人不相信这一切,用怀疑与嘲讽的态度看着这一切。别人不是这样吗?哎,人们了解他人太少,令人绝望地少!人们在学校里学到了可笑战役的上百个年份和可笑的老国王的名字,人们天天读到关于税收或巴尔干的文章,可关于人却一无所知!如果钟不响了,如果炉子冒烟,如果一台机器里的齿轮停止了工作,人们马上就知道毛病在哪儿,积极地去找,找到毛病后知道如何修理。可却不知道我们身上的东西,那根秘密弹簧,唯有它才赋予生活以意义,我们身上的东西是唯一有生命力的,唯有它能够感受快乐与苦难,追求幸福,体验幸福,人们不熟知这东西,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而一旦它病了,则无法治愈。这不是很荒唐吗?

当他和特莱希娜边喝酒边谈笑风生时,这些问题在他灵魂其他区域时起时落,一会儿意识到,一会儿又意识不到。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飘浮在无把握中。假如他能知道一点有多好:别人是否也是这样缺乏信心,这样窘迫,快乐包含着绝望,必须思考,必须提问,或者唯独他,怪人克莱因才这样?

他发现了一点,在这一点上他和特莱希娜是有区别的,在这一点上她与他不同,她天真,粗犷健康。像所有人一样,这个姑娘总是本能地寄希望于未来,明天,后天乃至永远,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否则她能来赌,把钱看得如此重吗?然而,他深深地感到在这点上他是两样的。对他来说每种感觉,每种思想的后面都有一扇大门敞开的,通向虚无。也许他因恐惧,因对许多事情有恐惧,对精神错乱,警察,失眠,也对死亡有恐惧而痛苦。但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切同时也是他所渴望,所企盼的,他对苦难,对沉落,对被追踪,对疯狂与死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好奇。

“可笑的世界,”他自言自语道,但他指的不是周围的世界,而是内心世界。他们边聊边离开了大厅与房子,在惨淡的路灯下来到沉睡中的湖岸,不得不叫醒船工。要等一会儿船才能开,他们俩并肩站着,一股魔力把他们从赌场的灯光和形形色色社交人群中一下子置于夜幕下被人遗弃的岸边那幽黑的静谧中,那边的笑容还挂在热乎乎的嘴唇上,这里已冷冰冰地触摸到了黑夜,困劲的来临,对孤独的恐惧。他俩的感觉是相同的。倏忽间他们手拉起了手,困惑尴尬地对着黑暗微笑,一个人颤栗的手指在另外一个人的手和胳膊上摩挲着。船工喊了一声,他们上了船,坐到船舱里,他使劲抓住她,把金黄色沉甸甸的头揽了过来,爆发一阵灼热的狂吻。

她挣脱了他,坐起来问:

“我们是不是很快再来这边?”

情欲冲动中他忍不住暗自笑了。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赌博,想再来继续做她的生意。

“随便你什么时候来,”他讨好地说,“明天,后天,你想哪天来就哪天来。”

当他感到她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抚玩时,对梦中复仇女人用指甲抓他喉咙时那可怕的感觉的回忆又掠过了他的心头。

“现在她该把我猛地杀掉,这样做是对的,”他强烈地想道,“或者我杀了她。”

他的手搜寻着,拢住她的胸乳,暗自窃笑。他不能区分什么是快乐什么是苦难。连他的快感,拥抱这个漂亮强健的女人的强烈渴望几乎都无法与恐惧区别开来,他像被判处死刑的人企盼斩刀一样企盼着快乐与恐惧。两者都有了,燃烧的快感与绝望的悲伤,两者在燃烧,两者在炽热的恒星中闪现,两者给人以温暖,两者能置人于死地。

特莱希娜灵巧地摆脱了他胆大妄为的亲吻,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眼睛凑到他眼前,仿佛神不守舍地轻声说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为什么我会爱上你?为什么有某种东西把我引到你身边?你已经老了,也不英俊,这是怎么回事儿?听着,我的确相信你是一个罪犯。你不是吗?你的钱不是偷的吗?”

他想挣脱她的手:“别说了,特莱希娜!所有的钱都是偷的,所有的财产都是不义之财。这难道重要吗?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我们大家都是罪犯,只因为我们活着。这难道重要吗?”

“哎呀,那么什么重要呢?”她惊叫起来。

“重要的是我们把这个酒喝干,”克莱因慢悠悠地说,“其他的都不重要。也许这杯酒不会再有了。你想来和我一起睡觉吗?或者我能到你那里去吗?”

“到我这儿来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但还得跟你在一起。别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马达熄了火。她醒过神来,挣脱了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小船轻缓地靠近跳板,路灯影影绰绰地映在漆黑的水中。他们下了船。

“等一下,我的手提包!”特莱希娜走了十来步喊道。她又跑回跳板,跳上船,看见装钱的手提包放在床垫上,船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扔过去一张钞票后投进正在码头等她的克莱因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