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49/93页)

又来了三个女人,她们突然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但这三个女人仅仅只是见过而已。蒂塔没有哭,疑惑地看着她们。她们走向蒂塔的妈妈,但图尔诺夫斯卡夫人却走上前去。

“从这儿滚开!滚!”

“我们只是想向她表示我们的哀悼。”

“如果你们十秒钟之内不离开这里,我就把你们踹走。”

丽莎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蒂塔对此感到不满,便对她们三个说对不起并请求她们留下来。

“图尔诺夫斯卡夫人,您在做什么?难道所有人都疯了吗?”

“她们都是些卑鄙的人。她们知道死者的家属们因为痛苦而没有胃口吃饭,她们就企图靠几滴鳄鱼的眼泪把你们的食物全部洗劫一空。”

蒂塔感到不知所措,那会儿她忽然开始憎恨所有的人。她请求图尔诺夫斯卡夫人照看她妈妈之后便离开了。她需要去一个地方,但却没有目标。并不是因为她很难接受再也不能和爸爸在一起这个现实,而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现实。她还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她也不愿意去学会忍耐,现在不愿意,将来也不愿意。她走路时紧握双拳,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心中也燃起了一团怒火。

他再也不会在下班之后穿着双排扣西装、戴着毡帽回家了,再也不会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望着天花板了,再也不会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给她指着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了,再也不会因为她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母而温柔地批评她了。

她甚至哭都哭不出来,因为她没有眼泪,这让她更为恼火。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31号营房。孩子们都在忙着吃早饭,而她停也没停地直接走向营房深处,去找她那木板之后的藏身之所。当她看到在那个角落里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一条凳子上时,差点被吓了一跳。

摩根斯坦非常礼貌地向她打招呼,但蒂塔这次却没有笑,于是老教师便停下了他那戏剧性的招呼方式。

“我爸爸……”

说到这,蒂塔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是点燃了的汽油在血管里燃烧着。嘴里冷冷地冒出一个词:

“凶手!”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个词,重复了五遍,十遍,五十遍:

“凶手,凶手,凶手,凶手……”

她提脚踹了一下凳子,接着又搬起它,像举根木棍似的把它举过头顶。她想砸东西,但却不知该砸什么。她想打人,但却不知道该打谁。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焦虑地喘着气。摩根斯坦老师,这个明显很脆弱的老人,却出人意料地迅速站了起来,坚定而温柔地从她手中拿过了凳子。

“我会杀了他们的。”她疯狂地喊道,“我一定会弄到一把枪然后杀了他们。”

“不,艾蒂塔,不。”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的仇恨就是他们的胜利。”

蒂塔浑身发抖,老师搂着她,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老师怀里。几个老师听到声音之后都不由得探头向这边看,紧接着就是孩子们好奇的吵闹声,老师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什么都不要说,然后摇摇头示意他们都离开。他们对摩根斯坦老师如此严肃表示惊讶,于是便都走开了,只留他们两个在那里。

蒂塔对他说她恨她自己,因为她跑着离开了,因为她哭不出来,因为她爸爸死了,因为她不能去救他。她恨一切。但是老教师告诉她,当愤怒消失了以后,她就会哭出来了。

“怎样才能不愤怒?我爸爸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不尊敬过任何人……他们却夺去了他的一切,而现在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他们甚至夺去了他的生命。”

“艾蒂塔,好好听我说,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句话就是一个医用胶带,多用几次在伤口上便会止痛似的。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摩根斯坦知道,老人们经常用这些老套的、无用的安慰来安慰他人,但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这却是能减轻死者家属痛苦的一剂良药。蒂塔松开了手指,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坐在凳子上。摩根斯坦老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有点皱巴巴的发黄的纸鸟,把它递给蒂塔。

女孩看着那只破旧的纸鸟,就像她爸爸死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一样,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就如同戴着一副破眼镜有点神经质的老教师一样。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很脆弱,一无是处。愤怒在那种情况下会让我们变得坚强,而她的愤怒却一点点地渐渐消去了,终于,泪水夺眶而出,浇灭了正在燃烧着一切的火焰。

建筑师点了点头,她趴在摩根斯坦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

“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受苦了……”

没有人知道活着的人还要承受多少苦难。

蒂塔抬起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她感谢过老师之后又对他说,早餐时间结束之前,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向自己的营房。抑或是妈妈需要她,也抑或是她需要妈妈。

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妈和图尔诺夫斯卡夫人坐在已经熄了火的壁炉烟囱那里。她走近两个女人之后,发现丽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思考着什么。图尔诺夫斯卡夫人自己的空碗放在地上,正端着丽莎的碗喝着汤,里面还泡着一块妈妈前一天晚上没有吃掉的面包。

这个水果商看到蒂塔双眼注视着她妈妈的碗之后,便停了下来。

“你妈妈不想喝。”她说。蒂塔忽然出现,她被逮了个正着,一下子噎住了,“我劝了她很久。如果到了进入车间的时间,我们就必须得把它倒掉……”

两个人默默地互相看着对方。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在记忆的王国里搜索着回忆。图尔诺夫斯卡夫人把碗递给她妈妈,想让她把最后剩的一口汤喝掉,但蒂塔却对她摇摇头阻止了她。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而是充满了理解和悲伤。

“您喝吧!我们需要您好好的,以便帮助我妈妈。”

妈妈就像一副蜡像一样一脸的平静。蒂塔蹲在她面前,妈妈下意识地动了动眼睛。看到她,妈妈那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崩溃了。蒂塔一下子抱住了她,紧紧地地抱住了她。终于,妈妈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