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第8/10页)
蒂塔不想打扰玛吉特的生活让她担心。她妈妈不舒服。虽然饮食已经正常,但体重没有增加,而且开始发烧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妈妈带到营地医院,这也就意味着她们的迁移不得不推迟。
营地医院,是在原营地医疗站的基础上,由同盟国的军队为救治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幸存者而设立的,看上去他们好像还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德国军队已经投降了,希特勒在自己的地堡自杀,党卫军的军官们要么变成了急待审判的囚犯,要么像亡命之徒四处躲藏。但是在营地医院里,即使幸存者们已经浑身是血,但仍在顽强地坚持着。停战不会让肢体残疾的人再次长出新的肢体,不会治愈伤者的痛苦,不会根除斑疹伤寒,不会把奄奄一息的人救回来,也不会让已经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和平不能治愈一切,至少不会这么快。
丽莎·阿德勒洛娃躺在营地医院的床上,起码床单是干净的,至少她觉得比她最近这几年裹在身上的床单要干净。蒂塔抓住妈妈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着鼓励的话。药物让她的病症暂时得到了缓解。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病人们已经习惯了那个有着天使般面容、整天待在妈妈床边的捷克女孩。他们也尽可能地试图关心着蒂塔:担心她吃饭,担心她离开医院,担心她不会长时间地待在那里,担心她戴着口罩走近她妈妈。
一天下午,她看到其中的一个护士,圆脸、满脸雀斑、名叫弗兰西斯的男孩,正在读一本小说。她走近那本书,如饥似渴的注视着书名。那是一本西部小说,封面上印着一个印第安酋长,身上带着非常鲜艳夺目的羽毛装饰,脸上涂着战争的颜色,手里拿着一把步枪。护士感觉到她一直注视着书,便把视线从书上移开问她是否喜欢西部小说。蒂塔曾经读过卡尔·迈的小说,她喜欢勇敢的老沙特汉德和他的阿帕切朋友温尼托,曾想象着在北美洲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上过着不平凡的冒险生活。蒂塔走上前去,用手指抚摸似的碰了碰书,然后在书脊处慢慢地上下摸着。一个士兵困惑地看着她,感觉那个女孩可能有点精神不正常。在地狱生活了那么久几乎没有人是正常的。
“弗兰西斯……”
蒂塔对着他指了指书,然后再指了指自己。他明白她是想让他把书借给她。护士冲她笑了笑,站了起来,然后从裤子的后兜掏出两本很类似的小说:书很小,纸张柔软且有些发黄,封皮的颜色却很鲜艳。一本是西部小说,另一本是侦探小说。他把两本小说递给蒂塔,蒂塔拿着它们便走了。男孩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冲她喊道:
“嗨,亲爱的!那些都是英语的!”然后他自己又用蹩脚的德语翻译道,“姑娘!那些都是英语的!”
蒂塔回头向他笑了笑,但是并没有停下来。她知道小说是英语的,而且她也什么都看不懂。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趁着妈妈睡觉的时候,她坐在一张空床上,闻着小说纸张的味道,用拇指迅速地翻着书页,听着纸张发出的声音,她笑了。她翻开一页,纸张沙沙地响着。用手再次摸着书脊处,发现用胶水粘着的封面处有点突起。她喜欢作者的名字,是英国名字,这让她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手里再次拿着书,这让她的生活开始慢慢恢复,就像是被人一脚踢散的一块块的拼图碎片正在重新渐渐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是有一个碎片却折断了,无法拼上去:妈妈没有好转。好多天过去了,妈妈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发烧让她越来越瘦,身体也渐渐地变得透明了一般。为她治疗的医生不说德语,但通过他的表情,蒂塔完全知道病情进展的不是很好。
一天晚上,丽莎病情恶化,呼吸时断时续,而且在床上不停地发抖。蒂塔决定最后一次用尽所有的办法,要么成要么败。她走了出去,一直走到远离医院发电机发出的灯光闪烁的地方。黑暗中,她待在几百米远以外的一块平地上。当她觉得真正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抬头望着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乌云密布的夜空。她跪在地上,祈求上帝救救她的妈妈。在她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不能连布拉格都没有回去就死在这里,她现在只需要登上火车离开这里。上帝不能对她这样,这是上帝欠她的。那个女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侮辱过甚至是打扰过任何人。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惩罚她?她指责着上帝、恳求着上帝、虔诚地祈求着上帝不要让她妈妈死。只要妈妈能被治愈,她做了各种各样的承诺:成为最最忠实的信徒,去耶路撒冷朝圣,用整个生命来颂扬他的荣耀和无限的慷慨。
回来之后,她看到被灯光照着的医院门口有一个瘦高的身影在看着夜空。是护士弗兰西斯在等她。护士很严肃地向她走了几步,然后把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一只很沉重的手。他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告诉她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她跑到妈妈的床边,医生正在收拾他的药箱。妈妈已经死了,床上有的只是一副人类的骨架,一个瘦小的躯体。仅此而已。
蒂塔一下子崩溃了,瘫坐在床上。一脸雀斑的护士走近了她。
“你还好吗?”同时竖起大拇指让她明白他在问她好不好。
怎么可能好呢?命运、上帝、魔鬼或者其他什么在过去六年时间的战争中,让妈妈每一分钟都遭受着苦难,而相反,却没有让她享受过哪怕只有一天的和平。护士继续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
“妈的!”她对他说道。
护士的表情很滑稽,就像其他英国人听不懂时都有的表情:昂起脖子,挑着眉毛。
“Shit……妈的!”蒂塔对她说着最近几天她学会的这个单词。
于是护士点了点头。
“Shit!”他重复道,然后静静地坐在她旁边。
对蒂塔来说,值得安慰的就是妈妈最后感叹自己成为了一个自由的女人。对于如此巨大的伤痛来说,尽管这个安慰是如此的渺小,但她还是转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护士,对他做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告诉他她很好。年轻的护士感到轻松了许多,便起身去给一位另一个床铺的病人倒水。
蒂塔心想,我很惨,有可能还会更糟,但为什么我要给护士说我好着呢?在她自己问完自己问题之前她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他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现在的行为有点像我妈妈……
这好像就是场接力赛。
第二天,医生对她说,他们将会加快办理手续,以便于他们能尽快回家。医生期望这能让蒂塔高兴一点,但她却就像梦游似的听着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