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第5/7页)

“于是我们开始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差不多把一半书都读完了。后来他又一再捎书来,包括普希金的作品,最后我简直没法离开书本,也不再幻想怎样嫁给中国皇太子了。

“事情就是这样,直到有一回我在楼梯上碰见我们那位房客。奶奶差我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他站住不走,我的脸红了,他也红了脸;不过他还是笑了起来,跟我打招呼,问了奶奶的健康,然后说:‘那些书您读了没有?’我答道:‘读了。’他说:‘您比较喜欢哪几本?’我就说:‘《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我最喜欢。’那一回便到此为止。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在楼梯上碰见他。这一回不是奶奶差我拿东西,是我自己有意到那里去。时间在下午两三点钟,房客通常在这个时候回家。‘您好!’他招呼道。我也向他答礼:‘您好!’

“‘怎么,’他说,‘您整天陪奶奶坐着不觉得无聊?’

“他刚这样问我,我立刻不知什么缘故羞得面红耳赤,这一次我又感到委屈,想必因为这件事居然引起别人动问。我本想不回答,一走了之,但没有勇气。

“‘听我说,您是个好姑娘!请原谅我这样跟您说话,但我敢向您保证,我比您的奶奶更希望您好。您没有女朋友可以上她们家去玩玩吗?’

“我回答说没有,过去有一个朋友,叫玛莘卡,可是她到普斯科夫去了。

“‘那么,’他说,‘您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戏吗?’

“‘看戏?奶奶怎么办?’

“‘您瞒着奶奶不就得了……’他说。

“‘不,’我说,‘我不愿欺骗奶奶。再见!’

“‘好吧,再见。’别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吃过晚饭,他才来找我们,坐下后跟奶奶聊了很久,问她是不是出去逛逛,有没有熟人;忽然他说:‘今天我本来定了一个包厢,那里在上演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19;一些熟人本来要去看,后来不去了,票还在我手里。’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奶奶叫了起来,‘这是当年演的那个理发师吗?’

“‘是的,’他说,‘正是那个理发师,’并向我瞅了一眼。我已经全明白了,脸顿时红起来,我的心突突直跳,紧张地期待着!

“‘当然是!’奶奶说,‘我准知道!当年我自己在票友剧团还演过萝西娜哩!’

“‘那么今晚您愿意赏光吗?’房客说,‘反正票在我这里也是白白浪费。’

“‘好哇,去就去,’奶奶说,‘干吗不去?我的娜斯简卡还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呢。’

“我的天,多么叫人高兴啊!我们立刻收拾停当,坐车前往。奶奶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想听听音乐,再说,她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更想让我乐上一乐,因为我们自己决计不会上剧场看戏。对《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印象如何,我无需告诉您,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的房客是那样深情地望着我,谈吐又是那样动人,我一下子就看出第二天早晨他要试一试约我一个人跟他出游。这可太好了!我躺下睡觉时又是得意,又是兴奋,心跳个不停,甚至稍稍有点儿发烧;整整一夜,我连梦话说的也是《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我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来得更勤,——然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几乎不来了。大概一个月只来一次,无非是请我们看戏。以后我们又去看过两回戏。可是这远远不能使我满足。我看得出,他纯粹因为见我老是被关在奶奶身边觉得可怜,仅此而已。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实在受不了:坐也坐不稳,书也读不好,活也做不成,有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发笑,或者故意惹奶奶生气,有时候索性就哭。后来,我消瘦了,几乎生起病来。歌剧演出季已经结束,房客再也不来找我们;当我们相遇的时候(自然还是在楼梯上),他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压根儿不想说话,然后下楼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可我还站在楼梯半道上,脸红得像樱桃,因为我每次跟他相遇,差不多全身的血都会往脑袋里涌上来。

“下面快临近尾声了。整整一年前,五月份,房客来找我们。他告诉奶奶,说他在此地的事情都办完了,他又要到莫斯科去住一年。我一听这话,顿时面如土色,倒在椅子上,像个死人。奶奶什么也没有发觉,而他把退租的事通知我们以后,向我们行个礼就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思来想去,心乱如麻,最后拿定了主意。他明天就要离去,我决定今晚等奶奶去睡觉就把一切彻底了结。果然,我把几件外面穿的衣服和必要的换洗内衣通通打成一个包裹,带着它胆战心惊地到顶楼去找我们的房客。我估计当时上楼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当我终于打开顶楼的房门时,他竟望着我失声惊呼,以为我是个幽灵。他急忙去给我弄点儿水喝,因为我眼看快要倒下。我的心跳得把脑袋都震痛了,神志也有些昏迷。等到定下神来以后,我首先把包裹往他床上一放,自己在旁边坐下,双手掩面,涕泗滂沱地哭了起来。他大概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于是站在我面前,脸色煞白、神情忧郁地看着我,看得我肠断心碎。

“‘听我说,’他开言道,‘听我说,娜斯简卡,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是个穷光蛋,眼下我一无所有,连个像样的职位也没有;如果我跟您结婚,我们怎么生活呢?’

“我们谈了很久,最后我发作起来,说在奶奶这里我待不下去,要逃走,我不愿让人家用别针把我扣住;他怎么想都可以,反正我要跟他去莫斯科,因为我离开他没法过。羞惭、爱情、傲气——一齐在我身上露头,我差点儿没倒在床上哭得抽风。我是那样担心遭到拒绝!

“他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一只手。

“‘听我说,我亲爱的、可爱的娜斯简卡!’他也勉强忍住眼泪才开得了口,‘听我说。我向您起誓,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能力结婚,一定要您做我的终身伴侣;请相信,今后只有您才能给我带来幸福。听我说:我将去莫斯科,在那儿要待整整一年。我希望能把我的事情安排妥当。等我回来时,如果您还爱我的话,我向您发誓,我们一定能美满地结合。现在办不到,我不能、也没有权利许什么愿。但我要重申,倘若一年后还办不到,将来总有一天能办到;当然,我指的是在您没有爱上别人的情况下,因为我不能、也不敢叫您受任何誓言的束缚。’

“这是他对我说的话,第二天他就走了。当时我们商定在奶奶面前只字不提此事。这是他提出的要求。好了,现在我的全部故事差不多已经讲完。过了整整一年。他来了,他到彼得堡已有三天,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