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27/33页)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坐到桌子旁,把茶热好,准备喝上一两杯。突然,我们的穷邻居戈尔什科夫跑来看我。我在早晨就注意到他在其他房客身边转来转去,很想走到我跟前来。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他家的境况比我还要糟得多。可不是!他有妻子儿女呀!如果我是戈尔什科夫,处在他的地位,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啊,戈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躬问好,像平时一样睫毛上挂着泪珠,两只脚蹭着地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是的,这是一把破椅子,因为我没有别的椅子了。我请他喝茶。他推让,推让了好久才接过杯子。他想不加糖就喝,我劝他一定要加糖,他又推让起来;争了半天,他才往自己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连连说他的茶已经很甜很甜了。唉,贫穷把一个人弄到这样低声下气的地步!“哎,老兄,您有什么事找我?”我对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的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慈悲,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忙。孩子和老婆没有东西吃,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得下去!”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抢在我前头说:“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倒并不是怕,而是见了他们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这些人都很傲慢。老兄,我本来不想来麻烦您,我的恩人,因为我知道您自己处境也不好,我知道您拿不出很多钱,可是哪怕借给我一点点也好呀。我鼓足勇气跑来求您帮助,那是因为我知道您心肠好,我知道您自己手头很紧,您自己现在也尝到了贫穷的苦处,那您就更加富有同情心了。”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愿意帮助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我说,“我求您的不多,实在迫不得已(这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老婆孩子快饿死了,您就哪怕借我十戈比吧。”唉,这时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都派定了用场,明天我要用这点钱来应付最急需的开销。我说:“不行,我亲爱的,我不能呀。情况是这样的……”“老兄,”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随您的便吧,哪怕借十戈比也好。”好吧,我从抽屉里取出我所有的二十戈比通通给了他,亲人儿,我做了一件好事!哎哟,真是穷!我跟他聊起来,我问:“老兄,您既然这么困难,怎么还租五个银卢布的一间房来住呢?”他向我解释说,房子是半年以前租的,预付了三个月房钱,后来厄运临到头上,使他可怜巴巴的骑虎难下了。他原希望他的事情到这时候可以了结。可是他的事情可麻烦哩。瓦兰卡,您要知道,他成了法庭上的被告啦。他跟一个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替公家承包的工程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败露,商人受控告,而他把戈尔什科夫也牵连进去了,说戈尔什科夫是参与其事的。其实,戈尔什科夫的错误不过是办事不认真,粗心大意,无视国家利益。这场官司已经打了好几年,戈尔什科夫遇到重重阻难。“我的名誉扫地,”戈尔什科夫对我说,“可是我没有罪,一点没有罪,我没有犯诈骗罪和盗窃罪。”这个案子玷污了他的名声,他被革职了,虽然没有发现他有重大的犯罪行为,但是在完全证实他清白无罪以前,他不可能从商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他应该得到的,可是现在成为法庭上争执的问题。我相信他,可是法官不相信他的话。案子错综复杂,像一团乱麻,一百年也理不清。刚理出一点头绪,那商人又故布疑阵,设置重重障碍。我同情戈尔什科夫,我的亲人儿,我非常同情他。他失业在家。没有一个地方肯用他,因为他不可靠。有点积蓄,吃光了。案子难以解决。事情真不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这要花钱;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要花钱;妻子害病;他也得了慢性病:总之,他受尽了苦难。不过,他说他的案子最近有希望顺利解决,他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我可怜他,可怜他,真可怜他,亲人儿!我亲切地安慰他。他受了冤枉,孤立无援,迫切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待他格外亲切。再见了,亲人儿,基督保佑您,祝您身体健康。我亲爱的!我一想起您,就像给我灵魂的伤口敷上药一样。虽说我替您难过,然而难过也心甘。
您的真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九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现在给您写信,神思还恍恍惚惚。我被一桩可怕的事件吓昏了。我的头发晕。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唉,我的亲人儿,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件什么事情啊!这是一件我们料想不到的事情。不,我不相信我没预料到,我全预料到了。我的心早就有了预感!我甚至在前两天还梦见类似的事情。
发生的是这样一件事!我要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一点不加修饰。今天我上班去。我到了办公室,坐下来抄写。您得知道,亲人儿,昨天我也在抄写。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费依·伊凡诺维奇走到我跟前,亲口吩咐我说:“这是一件紧急公文,等着要的。您赶快抄一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抄得清楚些,仔细些,今天要送去签字的。”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昨天我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瞧一眼,一肚子的愁闷!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心里闷闷不乐。我老是想着您,我可怜的心肝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动手抄写。抄得倒还清楚、工整,不过,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明白,不知是受了魔鬼的迷惑,还是为神秘的命运所支配,或者非得碰上这样的事不可,——我竟然漏抄了一整行。这么一来,句子就读不通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里讲的是什么意思。昨天他们把公文耽误了,今天才呈递给大人去签字。我今天若无其事地在通常的时刻到了办公室,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旁边坐下来。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近来我变得比以前加倍地胆怯和畏葸。最近我不瞧任何人一眼。谁的椅子嘎吱一响,我就吓得灵魂出窍。我今天也是这样,像刺猬似的蜷缩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他是世界上最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故意提高嗓门说:“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样个坐法呀?”他还扮了个鬼脸,接着,他和我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在笑话我。他们笑个不停!我捂住耳朵,眯起眼睛,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是我的老规矩,这样他们会快一点平息下来。突然我听见一阵喧哗、奔跑、忙乱的声音。我是听见的,总不会是我的耳朵听错吧?有人叫我,唤我,叫杰武什金。我的心颤抖起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害怕些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当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当不是在叫我。但是叫声又起,声音愈来愈近。瞧,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杰武什金!杰武什金!杰武什金在哪里?”我抬起眼睛一看,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站在我面前,说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去见大人,赶快!您抄公文出了乱子啦!”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已经够了,亲人儿,这么说一句不是已经够了吗?我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我去了,——是啊,简直是半死不活地朝前走。他们领着我穿过一个房间,穿过另一个房间,又穿过第三个房间,来到了大人办公的地方!我当时想些什么,我实在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只看见大人站在那里,大伙儿围着他。我似乎没有向他鞠躬行礼,我忘记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嘴唇在发抖,两只脚也在发抖。这是有缘故的,亲人儿。第一,我害臊,我朝右边的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那副模样简直要发疯了。第二,我平时总做得好像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大人恐怕不知道我这个人。也许他偶尔听说机关里有个杰武什金,但是从来没有跟我有什么密切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