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他把这种经历保留在自己心头,连海尔纳也没告诉。对于海尔纳来说,以往的忧伤已变成一种激动易怒的情绪,引起他对修道院、教师、同学、天气、人生和神的存在进行抨击。有时也喜欢争吵或是突如其来愚蠢地捉弄人家。因为他已经被孤立而与别人处在对立状态,他不假思索地、自满地使这种对立尖锐起来而成为反抗和敌对的关系。吉本拉特也牵连了进去,而并没有加以阻止,以至于这两个朋友变成引人注目和遭人怨恨的小岛而与群众脱离。汉斯对这种处境逐渐地并不感到那样不舒服了。要是没有校长这个人就好了!汉斯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汉斯过去是他的得意门生,现在校长对他很冷淡而且明显地故意冷落他。偏偏他对希伯来文,校长所擅长的这门课,逐渐失去了兴趣。

看到四十个学生,除了少数几个停滞不前的以外,在几个月里身心都已经有了变化,这是令人愉快的。许多人长高了,变得瘦长,衣服不可能跟着长,都嫌短了。他们的脸上显示出各式各样细微差别,从刚刚脱去稚气到畏缩地开始变成大人的神态都有。凡是那些身体还不具有发育期那种粗壮的体形的孩子,通过学习摩西五经,至少也在光滑的额头上添加了暂时的成人的严肃神态。丰满圆浑的孩子脸是很少见的了。

汉斯也变了。现在他像海尔纳一样又高又瘦,看上去几乎比海尔纳年纪大。以前温柔光亮的额头已经露出了轮廓,眼睛深陷,脸上气色不好,四肢和肩膀瘦骨嶙峋。

在海尔纳的影响之下,他对自己在校的成绩越是感到不满意就越是辛酸地不与同学来往。骄傲对他来说是很不合适的,因为他不再有理由作为模范生和将来班上的尖子去蔑视同学们了。但是他不能原谅同学们,因为他们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自己也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同无可非议的哈特纳和冒失的奥托·文格尔发生多次口角。当有一天文格尔又讥笑他、惹恼他时,汉斯失去自制打了他一拳,于是两人就扭打起来。文格尔是个胆小鬼,但对付这个体弱的对手还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向他打去。海尔纳不在场。其余人则袖手旁观,听任汉斯吃苦头。汉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出血,全身筋骨作痛。羞愧、疼痛和愤怒使得他整夜不能入睡。他没有对他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但是他从此绝对不和同学来往,和同房间的同学几乎连一句话都不说了。

快到春天时,由于受到中午和星期天常常下雨以及黄昏的时间长的影响,修道院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安排和新的活动。卫城室的同学中有个学生钢琴弹得很好,还有两个会吹长笛,他们举行了两次定期音乐晚会。日耳曼室组织了一个戏剧作品读书会。几个年轻的虔信派教徒成立了一个查经班,每天晚上学一章《圣经》,连同卡尔夫版《圣经》上的注释一起读。

海尔纳报名参加日耳曼室的读书会没有被接纳。他怒火中烧。为了报复,他就到查经班去。那里大家也不愿意要他,但是他硬挤了进去。他的大胆言论和渎神的隐喻引起了这个小小的教友组织在进行虔诚的讨论时发生争吵。不久他就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厌倦了。在谈吐中还较长久地保持着一种讥讽的口吻和《圣经》的腔调。但是这一次他并不为人所重视,因为,全班同学现在完全被一种事业心和有所建树的思想所支配。

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有才气的、诙谐的斯巴达室学生。除了想出风头以外,他也非常想使他的班级气氛活跃,通过各种诙谐的恶作剧使单调的学习生活显得生气勃勃。他的外号叫冒汽鬼。他能别出心裁地引起轰动,出些风头。

一天早上,学生们走出寝室时,看见盥洗室的门上贴了一张纸,用《斯巴达室六首讽刺诗》为标题,写了一些打油诗,对挑选出来的几个引人注目的同学搞的蠢事,以及他们的恶作剧和交友活动,用诙谐的笔调进行了讽刺。连吉本拉特和海尔纳这一对也挨到了一棍子。在这小天地里顿时发生了巨大的骚动,人们像在戏院门口那样拥挤在盥洗室门前。整个人群嗡嗡作声、你推我撞、嘀嘀咕咕,就像一窝蜜蜂在蜂王准备出走时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整扇门上都贴满了讽刺诗和赠答诗。有反驳的、有赞同的,也有新的攻击的。然而肇事者却置身事外,逃之夭夭。他放了把火达到目的后,就站在一旁看笑话。如今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参加了写讽刺诗的战斗,有数日之久。每个人若有所思地在周围踱来踱去,思考着一首打油诗。也许就只有路丘斯是唯一例外,他像往常一样不闻不问地做他的功课。最后有位教师留意到了这件事,就禁止吵吵闹闹的游戏再继续下去。

狡猾的冒汽鬼并没有躺在桂冠上休息,而在此期间他在为大干一番作准备。他现在出版了一份报纸的第一期,那是用小型规格油印在草稿纸上的。他为出这期报纸已收集了几个星期的材料,标题叫《豪猪》,这主要是一份诙谐的刊物。第一期的精彩文章是《约书亚记》4一书的作者和毛尔布隆神学校学生间滑稽的对话。

成就是杰出的。冒汽鬼摆出一副十分忙碌的主编和发行人的架势,在修道院里享有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著名的阿莱提诺5差不多同样微妙的声望。

赫尔曼·海尔纳热情地参加了编辑工作,与冒汽鬼一起进行尖刻的、讽刺的评论,他从事这一工作既诙谐也不乏恶毒,因而引起大家的惊异。这份小报使整个修道院凝神屏息约有一月之久。

吉本拉特没有干涉他朋友的行动。他自己既无兴趣也无才能参与这事。起初,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海尔纳新近晚上经常在斯巴达室。因为汉斯近来在忙于别的事,他整天疲疲沓沓不能专心。功课做得也慢,也提不起兴趣。一次,在上李维课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教授点名叫汉斯翻译,他却坐在位子上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不站起来?”教授恼火地喊道。

汉斯还是一动不动。他直挺挺地坐在凳上,低着头,眼睛半开半闭。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听到老师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他也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同学猛力地推推他。这与他无关。他被另一些人所包围,另一些人的手在碰他,另一些人的声音和他谈话。这是一种又近、又轻、又深沉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没有字句,而是深沉温和得像泉水淙淙似的。许多双眼睛瞧着他——陌生、疑惧、大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些眼睛也许是他刚才读李维时读到的罗马人民群众的眼睛,也许是他曾经梦见或是哪一次在画片上见到过的陌生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