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7页)

“吉本拉特!”教授叫起来,“您在睡觉吗?”

汉斯慢慢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盯着教师摇摇头。

“您刚才在睡觉吧?不然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刚才读的是哪一句?您说呢?”

汉斯用手点点书。他很明白现在读到什么地方。

“您现在总可以站起来了吧?”教授挖苦地问。汉斯站了起来。

“您在搞什么名堂?您看着我!”

他瞧着教授,但是这种目光却不能令教授满意,因为他诧异地摇摇头。

“您不舒服吗?吉本拉特?”

“没有,教授先生。”

“您坐下,下课后到我的房里来一下。”

汉斯坐下又俯身看他的李维。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一切都明白了。同时他内心却在追逐着许多陌生的形象,它们慢慢地远去,而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远处的雾中。与此同时教师和正在作翻译的同学的声音、教室里有的响声愈来愈近,终于又像往常一样真实,一样近在眼前。课凳、讲台和黑板依然如故,墙上挂着木制圆规和三角板,周围坐着全班同学,其中许多人好奇地、偷偷地、肆无忌惮地向他瞟视。这时汉斯大吃一惊。

“下课后您到我房里来一下。”他刚才听见有人是这样说的。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下课后,教授喊他过去,带着他一起从呆呆观望的同学中间穿过。

“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您并没有睡觉啰?”

“没有。”

“我叫您时,您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不知道。”

“要么您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您耳朵有毛病吗?”

“不,我听见您喊的。”

“而您却不站起来,您的眼神那么古怪,您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我是要站起来的。”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那您还是身体不舒服啰?”

“我想没有不舒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您头痛吗?”

“没有。”

“那好,您走吧。”

吃饭前,他又被叫去,而且被带进了寝室。校长和校医在那里等他。对他作了检查和询问,但是没有明显的病症。医生亲切地笑笑,认为这事并不严重。

“这是轻微的神经衰弱症,校长先生。”医生温存地、嗤嗤地笑着说,“是一时的虚弱状态——轻度的眩晕症。要督促这个年轻人到户外去走走。至于头痛我可以给他开些药水。”

从那以后,汉斯每天饭后要到户外活动一小时。这点他倒并不反对。糟的是校长不准海尔纳陪他散步。海尔纳气愤得痛骂,但又只得服从。这样,汉斯就经常独自一人去散步,而且觉得这是一种愉快的事。这时已是初春时分,在圆拱形美丽的山丘上才萌发出来的绿芽,像稀疏的波浪此起彼伏地流动,树木正在摆脱那种轮廓分明、褐色枝条的冬天形象而长出了嫩叶,互相融合在一起,像一望无际的、在流动着的、充满活力的绿色波涛,融合在五彩缤纷的景色之中。

从前在拉丁文学校学习时,汉斯对于春天的看法与这次不同。那时他更加活泼、更加好奇和更喜爱逐个地观察春天的来到。他观察过鸟儿的归来,一种又一种。也观察过树木开花的顺序。然后,五月一到,他就开始钓鱼。现在不再愿意费劲地去把鸟儿分门别类,或是通过蓓蕾去识别花木,他只看到一般的繁忙景象,到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他闻着嫩芽新叶的气息,吸着暖洋洋的、醉人的空气,惊奇地在田野上行走。他很快就觉得疲乏,始终有一种想躺下和睡着的趋势。他几乎不断地看到各式各样并非真正在他周围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去考虑。那是些清晰的、脆弱的、不寻常的梦。它们犹如画像,又像栽满奇异树木的林荫大道围绕在他周围,而梦境中并未发生任何事,纯粹是些只供观赏的图像。但是观赏本身也是一种体验。它把人带往别处,到另外一些人的地方去。这是在陌生的、踏上去很松软的土地上漫游,能吸到异样的空气,一种充满轻松愉快、优美的奇妙香味的空气。有时不是出现这种画面而是一种感觉,朦朦胧胧,暖洋洋的,令人激动的,仿佛有一只轻巧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躯。

在读书和学习上,汉斯要集中思想非常吃力。凡是他不感兴趣的,都像幻影那样从他手上滑过。至于希伯来文词汇,如果想在课堂上还记得住就非得在课前半小时方才去读不可。但是那种看到具体形象的光景经常会出现,使得他在读书时,看到书上所描绘的一切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活着、动着,比最邻近的周围环境还要充满活力、还要真切。他失望地发觉他的记忆力不再能接受任何东西,几乎一天比一天瘫痪,一天比一天不可靠。而在这同时却往往使他感到惊讶和害怕的是:有些往事的回忆会向他袭来,这些回忆清晰异常。正在上课或看书时,有时会忽然想起他的父亲,或是老安娜,或是从前的老师或同学中的某一个人,看到他们站在他面前,一时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还一再重新经历着在斯图加特逗留、参加邦试和过暑假的一些场面,或是看见自己带着钓竿坐在河边,闻着阳光热力蒸发的水汽。同时他也觉得他所梦见的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许许多多年头了。

在一个湿热、阴暗的傍晚,他和海尔纳在大寝室里踱来踱去,谈到了家乡、父亲、钓鱼和学校。他的朋友出奇地一言不发。他让汉斯说话,有时点点头,或是用他整天喜欢玩弄的那把小尺若有所思地在空中挥打几下。渐渐地汉斯也不吭声了。天色已晚,他们坐在一个窗台上。

“喂,汉斯,”海尔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激动。

“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

“不,你说吧!”

“我只不过想——因为你那样无所不谈地讲了许多话——”

“那你想到了什么呢?”

“汉斯,你说说看,你难道从来没有追求过姑娘?”

一阵寂静。这方面的事他们从来还没谈过。汉斯害怕这种事,但是这种神秘的领域却又像童话中的花园似地吸引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手指也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压低着嗓子说,“那时我还是个傻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呢,海尔纳?”

海尔纳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吧!——你知道,咱们不该谈这事的,这本是毫无价值的呀!”

“那倒不见得。”

“我有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