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5/6页)
在《东方之旅》中,黑塞提出了明确的理想,但主人公所信奉的却只是唯心主义的宗教和哲学道义,因而读者最后获得的也只能是一种抽象的理念,这恐怕也就是三十年代的德国读者对这本小说产生误解的原因吧!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一生最重要和篇幅最大的作品。小说始写于一九三一年,一九四二年才告脱稿,一九四三年由瑞士弗里兹和瓦斯莫特出版社分两集第一次出版,一九四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在他的祖国第一次印行。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假设的未来世界。主人公克乃西特是一个孤儿,由一个叫做卡斯特利恩的宗教教育团体抚养成人,由于聪明、刻苦,最后成了他所在的这个卡斯特利恩团体的、象征最高智慧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但是克乃西特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地位的提高,逐渐不满足于这个精神王国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认为这里的学者们都是为科学而科学,把精神活动当作了自我享受的手段,在这样的象牙之塔里是不可能替养育大家的人民作出贡献的。克乃西特终于离开这个卡斯特利恩精神王国,来到现实世界中,企图用教育来改善整个世界。他认为,要是人人都因受到教育而懂得热爱真理,全人类便能得到净化,而世界也就能由乱而治,精神和自然也就能达到和谐一致。但是克乃西特事业未竟,就在一次游泳中淹死了。克乃西特之死象征他的理想的失败。由于克乃西特的理想是以形形色色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剁糅而成,并无科学的现实根据,所以黑塞通过作品给现实世界提出的救国方案也是无法实现的。
前面已经提到,黑塞是一个热爱东方文化的西方作家,对中国古代的许多哲人尤为崇拜,曾以中国历史为题材写过一些散文和童话,还在许多著作中赞美孔子、老子和庄子的学说,认为它们的价值对欧洲人来说并不亚于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而《玻璃球游戏》一书更是引用和评述《易经》、《吕氏春秋》和老庄哲学最多的小说,黑塞通过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表明了他对中国古老文化的景仰。
《玻璃球游戏》获得了世界性声誉,作者因而获诺贝尔奖金,但是小说也遭到误解,一九五五年黑塞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谈到了自己对克乃西特的看法:“我不认为约瑟夫·克乃西特像您所暗示的,是一个基督。我认为耶稣基督是一个上帝,一种神圣显灵,总要给人以恩赐和赠送。我宁可认为克乃西特是一个贤人。虽然他给与人很多,而且不间断,甚至于比神圣显灵时给与的还要多。他们这些人就是文化和世界历史的‘精华’,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们那种超过常人的献身牺牲行为并非由于他们的性格和特性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们个性特强。”21
托马斯·曼也曾撰文赞美《玻璃球游戏》,他说:“这部纯洁而勇敢的,耽于梦想而又高度智慧的作品是充满了传统、联系、回忆和怀乡的,丝毫也没有一点点模仿的东西。它把心地宁静提高到了一种全新的、精神上的、以致是革命的阶段——当然不是直接的政治上或社会意义上的革命,而是一种心灵上、诗意上的革命:以真实而正直的风格体现着未来。”22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黑塞已逾七十高龄,迄至一九六二年逝世。黑塞主要是整理、编纂早年和中年时期的作品,出版了多种诗集、小说集、散文集以及书信集,创作方面只有数量不大的诗歌、散文和回忆,这里不再赘述。
六、关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始写于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完稿。黑塞原来构思的题目是:《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公开出版时才改成现名。这部作品是作者中、后期交替时期的重要著作,在艺术上兼有黑塞早、中、晚三个时期的创作特色,即:既有早期的抒情怀乡的浪漫气息,又有中期彷徨、寻求的孜孜不倦的奋斗意志,同时也兼备后期作品那种献身理想的虔诚精神,是黑塞小说中最能吸引人的作品之一。
小说的背景是十四世纪,却不是历史小说。同时,中世纪的修道院仅只是作者为表现自己构思的一个背景而已,实际上作者向读者展现的是二十世纪的精神景象。黑塞故意塑造了这个超越时间和现实的“国度”,以便施展他那与时空无关的象征手段。小说主人公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修道士,纳尔齐斯是一个纯粹精神的代表,崇尚理智,克制一切欲望,终身奉献于宗教事业,是一个生活于知识中的人物;而歌尔德蒙继承了热情的母亲的血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由于爱欲的觉醒而走向广大世界,经历了半辈子浪荡生涯后,最终回到修道院用自己的雕塑艺术为宗教作出了贡献,是终身奉献于美的艺术家。
黑塞以象征的手法写出精神和感觉、艺术家和哲学家如何互相启发、互相补充,这一对相辅相成的人物融和为一体便完成了黑塞的理想形象,以致后来有些评论称这部小说为融合了知识和爱情的美丽的浮士德变奏曲。
关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主题思想,从作者给小说的最初题名《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可以看得很清楚。黑塞毕生追求精神上的和谐统一以及超脱瞬间生存的永恒艺术,并且总是采用富于浪漫色彩的象征手法写入作品中。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作品里多次出现的“慈母”,便是包罗万象的外在世界——大自然和无与伦比的永恒艺术的象征(可参阅《黑塞全集》第11卷第86页,黑塞一九五六年致某友人信)。小说以歌尔德蒙浪游一生归来后在纳尔齐斯启示下终于替玛利亚布隆修道院完成了一座不朽的圣母像为结尾,圣母像正是“慈母”的象征,也是黑塞自己理想的具体化。
在人物塑造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有独特的成就。作者塑造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人公,而是一对互相不可缺少的截然相反的人。这一双互相倾慕的朋友,大半辈子不得不各走各的路,直至垂暮之年才在对方身上互相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歌尔德蒙使纳尔齐斯的心受到爱和美的滋润而不趋于干涸;纳尔齐斯则用神恩的启示让歌尔德蒙获得了精神力量。黑塞以两个主人公的生平实践,说明两种不同精神和生活只有互相融和、互相补充,才能形成和谐统一的理想人物,才能产生完美的永恒艺术。
小说中,黑塞通过这一对人物之口,表述了许多艺术见解,不仅有助于读者了解作家的美学思想,而且也是本书的重要内容。黑塞笔下的歌尔德蒙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不喜欢“那些完美与天衣无缝的美术品”,他认为工场、教会和宫殿里全都是这种可厌的艺术品,而艺术之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终未能实现,主要因为缺少了神秘,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作品的共同特色,要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便需要调和生与死、慈善与冷酷、生存与灭亡。歌尔德蒙信奉艺术的永恒性,认为人如同林中的蕈,今天色彩鲜艳,明天就已腐烂了,而艺术作品却是永存的,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因为那不是血和肉,而是精神。他的对立人物纳尔齐斯信奉哲学和宗教,是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学生,一个思想家和禁欲主义者,他劝说歌尔德蒙“要走自己的路,实现你自己”,而“完满的存在是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因此人只有把自己那暂时的、成长的、不完全的存在逐渐向“完满与神性”转变时,才能逐渐“实现自己”。他给歌尔德蒙指出的创作方向是:“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纳尔齐斯的艺术理论,显然基于人必须首先教育自己成为和谐完善的人,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因为纳尔齐斯眼中的世界并非“由表象所形成”,而是“由概念所形成”的。事实上,两种艺术观都为黑塞所偏爱,也表现在黑塞的其他作品中,《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仅写得比较集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