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有时歌尔德蒙奇怪自己怎么迟迟没有离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他是很难过的:他被人爱着,却既无希望得到合法的长时期的幸福,也无希望让自己的情欲像过去所习惯的那样轻易获得满足;这种欲望不但始终被挑逗起来,如饥似渴而得不到消解,而且经常还处于危险之中。他为什么要留在这儿忍受这一切,卷进这种种的纠葛和烦恼里去呢?这样一些体验、感情和心理状态,不是那种定居的人、正当的人、住在暖烘烘的屋子里面的人才有的吗?作为一个无家可归和于世无求的人,他不是有权逃避这种缠绵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将它一笑抛却么?是的,他有这种权利。他曾想在此地寻找个归宿;为此却经历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难堪,难道不完全是个傻子么?可是话虽如此,歌尔德蒙却继续呆下来,心甘情愿地忍受一切,并在内心暗暗觉得幸福。以这样一种方式恋爱固然是愚蠢和困难的,复杂和伤脑筋的,但同时也是美妙的。妙就妙在这种爱的隐隐的伤感,以及它的痴心和无望。那一个个充满相思的不眠之夜,本来就很美。丽迪娅在述说自己的爱情和忧虑时嘴唇的痛苦抽动,嗓音的绝望喑哑,这一切一切都是多么动人而值得回味啊。在几个礼拜内,丽迪娅年轻的脸上出现了这种痛苦的表情,并变成了特征;用笔把这张脸的线条画下来,在歌尔德蒙觉得十分美妙和重要。而且他还感到:在这短短几个礼拜里他自己也成了另一个人,年龄似乎大多了,虽然不更聪明,却更有经验,虽然不更幸福,却成熟得多,心灵丰富得多。他不再是一个少年啦!

丽迪娅声调轻柔而哀怨地对他说:“你千万不要悲伤,千万别为了我而悲伤;我只是想使你快活,想看见你幸福。原谅我,我使得你心里难过,用我自己的恐惧和烦闷感染了你。我夜里做的梦真叫希奇,我总梦见自己在一个沙漠中走啊,走啊;那沙漠又大又黑暗,叫我简直形容不出来。我走啊,走啊,一直寻找着你,可就是找不着;于是我明白过来,我已经失去了你,将不得不永远永远地这么走下去,孤零零地一个人。后来,我醒了,心中就想:哦,多美好啊,他还在这儿,我将会看见他,也许还有几个礼拜,也许还有几天,反正一样,他眼下总还在!”

一天清晨,歌尔德蒙天一亮就醒来了。他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夜来梦境中的形象还飘荡在他的四周,只是相互之间并无联系。他梦见自己的母亲和纳尔齐斯,两人的模样还历历如在目前。在他从梦的罗网中完全挣脱出来后,突然发现一种特殊的光辉,奇异而又明亮,从他小小的窗孔中射了进来。他一跃而起,直奔窗前,只见窗台上,马厩的屋顶上,庄院的大门上,以及门外的整个原野,全都覆盖着初雪,闪耀着白里泛蓝的光。这宁静的冬景与他内心的不安恰成对照,使歌尔德蒙不禁愕然:这田畴和森林,这丘陵和原野,它们对太阳、风、雨、干旱以及雪是多么驯服、虔诚和处之泰然;这槭树和梣树,它们是多么耐心地背着自己的冬天的负荷,姿态又是多么美啊!难道人就不能像它们一样,就一点不能向它们学习么?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走进院子,踏着雪,不时用手去摸摸雪花,来到了花园里,视线越过堆着厚厚一层雪的篱笆,落在让雪压弯了的玫瑰茎秆上。

早餐时大伙儿一边喝麦糊糊,一边谈着初雪,所有人——包括姑娘们在内——全已经出去踏过雪了。今年雪下得很迟,转眼就要到圣诞节了。骑士给大伙儿讲着压根儿不下雪的南方国家的情况。可是对于歌尔德蒙,使这瑞雪初降的日子变得难以忘怀的事却发生在深夜里。

那天两姊妹又发生了口角,而歌尔德蒙却一无所知。当晚,在夜深人静以后,丽迪娅来到他房中,跟每次一样默默躺在他身边,头枕着他胸口,以便听见他的心跳,在靠近他时获得慰藉。她情绪沮丧,心惊胆战,生怕尤丽娅会告发她,然而又下不了决心和自己的爱人谈一谈,怕这样会使他担心。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口,听他不时悄声发出一句亲昵的话,而且感到他的手在抚摩自己的头发。

突然间——她那么躺了还没多久——,丽迪娅猛然一惊,一翻身就睁大眼睛坐了起来。歌尔德蒙也同样一怔,他看见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房来,惊慌之中却并未认出是谁。直到那人走到床前,弯下了腰,他才心情紧张地看出是尤丽娅。尤丽娅脱掉套在睡衣外的大衣,让它滑落在地板上。丽迪娅痛苦地叫了一声,倒下身去,紧紧抱住歌尔德蒙,像是被刺了一刀似的。

尤丽娅用一种讥讽与幸灾乐祸的口气,然而声音却有些颤抖地说道:“我可不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要么两位收留我,咱们三个一块儿睡,要么我马上去叫醒父亲。”

“嗨,尽管来呗,”歌尔德蒙说,一边就揭开被子,“别冻坏了你的脚啊。”

尤丽娅上了床。为了在窄窄的床铺上给她挪出一点地方来,歌尔德蒙颇费了些劲,因为丽迪娅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三人最后总算躺好了,歌尔德蒙每边一个姑娘。有一瞬间,他还忍不住在想,这种情况在不久以前对他是多么求之不得啊。他感到尤丽娅的躯体就在自己身边,既有点惊骇,又暗暗欢喜。“我务必亲自来瞧瞧,”尤丽娅又开了口,“看躺在你这床上是个什么滋味,我姐姐竟会这么喜欢往你这儿跑。”

为了让她不做声,歌尔德蒙就用脸颊去轻轻擦她的头发,用手轻轻抚摩她的腰和膝盖,就像哄一只猫一样。她也默默地、好奇地让他抚摩,被这新奇的魔法完全迷住了,丝毫没有反抗。与此同时,歌尔德蒙还要努力去对付丽迪娅,凑近她耳朵说着绵绵情话,好不容易才使她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他。他不出声地吻她的嘴和眼睛,同时他的手却得把旁边的妹妹镇住,这难堪别扭的处境渐渐地使他感到不可忍受。他的左手在和尤丽娅美妙的、静静等待着的躯体打交道时,也使他受到了教育,他不仅第一次深深感到他对丽迪娅的爱情既美好而又绝望,也觉得这爱情有多么可笑。此刻,在他嘴唇吻着丽迪娅,手却摸着尤丽娅的当儿,他就感到有必要要么迫使丽迪娅委身于他,要么就干脆离开这儿,继续走自己的路。既爱她而又不能占有她,这是荒谬的,不合理的。

“我的心肝,”他悄声对丽迪娅说,“咱们是在不必要地自找苦吃啊。现在咱们三人可以非常非常幸福!你就让咱们随心所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