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除此而外,在歌尔德蒙心中还存在着另一张脸,这张脸尚未完全为他所掌握,歌尔德蒙渴望有朝一日能把握住它,像个艺术家似地把它表现出来;但它现在还总是逃避他,不给他细看的机会。它就是他的母亲的脸。可这张脸早已不再是他与纳尔齐斯谈话后从忘却的深渊中回忆起来的那个样子。在日复一日的流浪中,在搂抱着爱人的销魂的夜晚,在满怀着憧憬的时刻,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他母亲的脸都在起变化,变得更加丰富多姿、深刻和复杂了。它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容颜,而是从它的特征和肤色中渐渐演化出了一张非个人的脸,也即是夏娃的形象,人类之母的形象。尼克劳斯师傅在一些圣母马利亚像中,塑造了痛苦的神的母亲的形象,具有强烈而完美的表现力,在歌尔德蒙看来真是登峰造极的杰作了;同样,他希望自己日后更成熟时,技艺更精湛时,也能成功地雕刻出人类之母夏娃的形象,如它长时间来珍藏在他心中似的美丽、神圣。这个形象当初只是歌尔德蒙回忆里的亲爱的母亲,后来却处在不断的变化和发展中,如今已经融合进了吉卜赛女郎莉赛、骑士小姐丽迪娅以及其他一些妇女的面貌特点;而且还不仅仅是所有他爱过的女性的脸在影响这个形象的发展形成,他的每一个经历、每一次震惊都塑造着它,给它一些新的特征。因为如果将来他能成功地将这个形象表现出来的话,应该代表的亦非某一位特定的妇女,而是作为人类之母的生活本身。歌尔德蒙以为自己经常看见了它;有时候,它也显现在他的梦里。然而,对于这张夏娃的脸及其所应表现的思想,歌尔德蒙却什么也讲不出来;他仅仅知道它应显示出在生的欢娱与痛苦以及死亡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联系。

一年来,歌尔德蒙学到了许多东西。在绘画方面,他很快就大有进步;在学木雕的同时,尼克劳斯还让他偶尔试一下泥塑。他的第一件成功之作是一尊一尺来高的黏土塑像,塑的是丽迪娅的妹妹,那位娇小迷人的尤丽娅的形象。师傅称赞了他的这一作品,但却没有满足他想用金属翻铸的愿望;师傅觉得这个女子太风骚和俗气了,不肯当她出世时的教父。接下来,歌尔德蒙又开始创作纳尔齐斯的像,他这次用的材料是木头,而且把他雕成使徒约翰的架势;因为如果雕得成功,尼克劳斯希望把它摆进人家订制的一组耶稣上十字架的群像中去。长期以来,两个助手都全力在赶这件订货,最后的加工却得让师傅本人动手。

歌尔德蒙怀着深挚的爱在雕纳尔齐斯的像,而且雕着雕着,他的思想常常就开了小差。在这件作品中,他每每发现了他自己,发现了他的艺术家天性和灵魂。如今,闹恋爱、逛舞会、酗酒、赌博、有时甚至殴斗,已大大影响他的工作,使他往往一天甚至几天不跨工作室的门,即使干起活儿来也没精打采,没有兴致。可是对雕使徒约翰这件工作,他却总是选自己最乐意干活和专心致志的时候去做,使这个他所热爱的沉思者形象越来越纯粹地从木料中迎着他走来。在这样的时候他既不快乐,也不悲伤,既不知生之欢娱,也不知生之无常;在他心中,自己一度心甘情愿地受纳尔齐斯指导时的那种虔敬、明朗和单纯的感觉又恢复了。仿佛不是他歌尔德蒙站在那儿按自己的意愿雕刻这尊像,而是另外一个人,而是纳尔齐斯在借助他这艺术家的手使自己从生命的变化无常中逃脱出来,为自己的存在塑造一个纯粹的形象。

而真正的杰作,歌尔德蒙有时不寒而栗地感到,却刚好是以这种方式诞生的。修道院里那尊他现在礼拜天还常去瞻仰的难忘的圣母像也罢,师傅陈列在楼上过道两旁那些古老雕像中的佼佼者也罢,都无不是以这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方式产生的。将来,那个对于歌尔德蒙来说是唯一还更加神秘、更加庄严的形象,那个人类之母的形象,也会以相同的方式产生。唉,从人类的手中要是只能产生这样的艺术品,只能产生这种神圣的、必不可少的、没有被任何主观意志和虚荣心所玷污的形象有多好!然而,歌尔德蒙早已了解情况并非如此。人们也能创造出另外一些形象,一些漂亮而令人赞叹的作品,一些表现着高超技艺的作品,一些博得收藏家欢心、堪作教堂和市政厅的点缀的雕像——不错,这些玩艺儿漂亮倒漂亮,但却不是产生自灵魂深处的神圣的、真实的形象。不只在尼克劳斯和另一些师傅的作品中,他知道有这种造型尽管优雅、做工尽管精细,但仍仅仅无异于儿戏的东西;使他觉得羞愧和难过的是,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已经知道,在自己的手里也已经感觉出,一个艺术家出于轻浮,出于虚荣心,出于对自己的本领的沾沾自喜,都可能给世界造出这样一些华而不实的玩艺儿来的。

当他第一次获得这个认识时,他真难过得要命。唉,仅仅为了做出美丽的小天使和别的好玩的东西,哪怕它们再美,也不值得当个艺术家啊。也许对于其他人,对于工匠,对于市民,对于一切宁静自足的心灵,这已经够有价值了;但对于他却不够。对于他,艺术和艺术家如果不能像太阳似的炽热,像风暴似的猛烈,而只能赏心悦目,带来小小的幸福感,那就毫无价值。用亮晶晶的金箔去贴一顶塑造得像花边似地精巧美丽的圣母花冠,这不是歌尔德蒙高兴干的事,即使报酬十分丰厚。尼克劳斯师傅干吗要接这么多订货?他干吗要雇用两名帮手?当有市议员或修道院院长来请他雕大门或祭坛时,他干吗要手捏着尺子,一连听他们唠叨几个小时?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两个可悲的原因:一是他希望成为一个订货多而又多的著名艺术家,二是他想攒积金钱;他攒钱不是为了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或供自己享受,而是为了他那个早已十分富有的独生女儿,为了给她准备嫁奁,为了给她添制花边绉领和绸缎衣裙,为了给她购置一张垫褥枕被都十分华贵的胡桃木结婚床!仿佛漂亮的姑娘不可以在任何一个干草堆上都享受到爱情的欢娱似的!

在作这类思考的时候,歌尔德蒙身上便激荡着他母亲的血液,内心深处油然产生一个流浪者对于定居的小康市民的鄙视和自豪感。有几次,他对自己学的手艺和他师傅讨厌得什么似的,每次都差一点逃走。

师傅呢,也已经多次后悔自己同意教这么个难以对付的不可靠的年轻人,使自己的耐心受到严重的考验。一当他了解歌尔德蒙的品行,了解他轻视财富、浪费成癖、不断谈情说爱、经常与人殴斗,对他就更没有好感;原来他把一个不可信赖的吉卜赛人收留在自己的家里了。这个流浪汉的眼睛怎样盯着他的女儿莉丝贝特,他不会视而不见。但他对这小子仍一忍再忍。他并非出于义务感和谨小慎微才这样做,而是为了那尊他眼看渐渐成形的使徒约翰像。对于它,尼克劳斯怀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情和喜爱,虽然他不肯完全向自己承认。他留意着,这个从森林中跑到他身边来的吉卜赛人,如何把那幅尽管动人而美丽、但却很笨拙的素描画——当初就是为了这幅画他才收下了歌尔德蒙——慢慢地、狂热地、但也是坚持不懈和准确无误地,变成一件木雕的使徒像。尽管歌尔德蒙性情变化无常,工作时断时续,师傅仍毫不怀疑这尊雕像总有一天会成功。到那时,它会是一件他的助手们谁都永远做不出来的作品;就算大师吧,它也不可多得。师傅尽管有很多看不顺眼自己学生的地方,常常指责他这个不对,那个不该,对他大发雷霆的次数也不少——可对他的约翰像,却从未说过一句不称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