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页)

这些年来,歌尔德蒙已渐渐失去曾经讨得那么多人欢心的翩翩年少和天真烂漫的风度。他已成长为一名健壮的美男子,为妇女们所热烈恋慕,但却已不那么使男人们乐意。自从纳尔齐斯把他从童年的无邪的睡梦中唤醒,漂泊天涯的生活给了他磨练以后,他的内心也如外表一样发生了变化。他早已从一个俊俏清秀、性情温柔、虔诚向善、乐于助人的谁都喜欢的修道院学生,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纳尔齐斯唤醒了他,妇女们使他开了窍,流浪生活磨去了他的稚气。他没有朋友,他的心里只有女人。女人很容易赢得他,只要含情脉脉地一瞥就已足够了。他很难对一个女人不顺从,他对她们总是有求必应。尽管他对于美的感觉异常敏锐,特别喜欢青春妙龄、含苞待放的少女,但面对那种不很美和不很年轻的女人的诱惑,他也不能无动于衷。在跳舞场上,他有时去追求某个无人问津的失去了勇气的老姑娘,这样的姑娘能博得他的怜悯,但也不仅仅是怜悯,他还有永不消失的好奇心。一当他爱上一个女人——不管这爱是持续几个礼拜,或者仅仅几个钟头——那么她对于他都是美的,因而也会一心一意。经验告诉他,任何女人都美,都有使人幸福的本领;那种其貌不扬、为男人轻蔑的丑女往往爱得格外热烈专注,那种半老徐娘更有胜过母性温柔的、带着哀怨的浓情蜜意;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宝,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魔力,发掘起来令人无限幸福,所以在这一点上,女人全都一样。就算缺少青春和美貌吧,那她也会用某种特殊的举止风姿进行弥补。只不过并非任何女人都能拴住他同样长的时间。纵然他对年轻貌美的和年长丑陋的在爱抚时都一样温柔,一样怀着感激,从不中途退却,但也有些女人却能使他在两三夜甚至十天半月的恩爱之后仍恋恋不舍,另一些女人呢,只过一夜便失去魅力,被他忘记。

爱情与欢娱,在他似乎是唯一能真正使生命温暖和充满价值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荣誉为何物,主教也罢,乞丐也罢,在他是一样的;金钱财产拴不住他的心,他蔑视它们,不肯在任何时候为它们作一点点牺牲,如果偶尔赚到了许多钱,便不动脑筋地统统挥霍掉。对女人的爱和两性的嬉戏,在他眼里是高于一切的。他常常喜欢悲观感伤,根源就是他已体验到了欢娱的须臾即逝。情欲一触即发,熊熊燃烧,但转瞬间却已烟消火灭——这对他似乎是一切体验的核心内容,已成为生命的一切欢乐与一切痛苦的形象性说明。他也能够像沉湎于爱情一样,沉湎于感伤与世事无常的恐惧中;感伤似乎也是爱,也是欢娱。正如爱的欢娱在最紧张幸福的高潮已注定于下一瞬间必然减弱和重新消失,内心的孤寂和愁闷也肯定会突然被欲望吞噬,重新转向生活的光明面。死和欢娱是一回事。你可以称生活之母为爱情或欢娱,也可以叫她是坟墓和腐朽。母亲夏娃啊,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歌尔德蒙把她的形象久久地藏在自己心中;对于他来说,她已变成一种比喻和神圣的象征。

他知道,但不是通过语言和意识,而是通过血液更深刻地感知到:他的道路将通向母亲,通向欢娱和死亡。生活的父性的一面是精神,是意志;这并非他的归宿。在那儿生活着的是纳尔齐斯。如今,歌尔德蒙才完全吃透和领悟了他这朋友的话,把纳尔齐斯看成自己的对立面。在他的圣约翰像上,他也刻出了这个特点,并且表现得十分鲜明。对于纳尔齐斯,歌尔德蒙可以思念到热泪长流、魂牵梦萦的程度——可要他回到他身边去,成为他一样的人,他却办不到。

同样,歌尔德蒙凭着某种神秘的直觉,也隐约感觉出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秘密,感觉出他内心对艺术深藏着的爱的秘密,以及他暂时表露出来的对艺术的疯狂仇恨的秘密。不用思索,仅仅凭着各种比喻,他便感觉到:艺术是父性世界和母性世界的结合体,是精神和血肉的结合体;它可以从最感性的事物出发引向最抽象的玄理,也可以始于纯粹的思维世界,止于血肉之躯。一切真正崇高的艺术品,一切并非只能哗众取宠、充满着永恒的秘密的艺术杰作,比如师傅那尊圣母像,一切地地道道的、毫不含糊的名家精品,全无不有着这种危险的、笑意迎人的阴阳脸,这种男女同体,这种冲动的性感与纯粹的精神的并存。如果有朝一日歌尔德蒙能成功地塑造出夏娃母亲,那她的脸就将最鲜明集中地表现出这种两重性。

对歌尔德蒙来说,在艺术和艺术家生涯中,存在着调和他内心深处的矛盾的可能性,使他分裂的天性获得一种美好的、不断更新的喻示。然而,艺术并非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随随便便可以获得;它要求付出许多代价,作出必要的牺牲。在三年多时间里,歌尔德蒙牺牲了仅次于爱情的最宝贵和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自由。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放荡形骸,独立不羁,所有这类东西,他全放弃了。当他有时生起气来不上工作室干活,人家就可能认为他脾气古怪,不守规矩,任情使性——可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却无异当奴隶,常常使他苦恼得几乎忍无可忍。现在叫他不得不服从的,既非他的师傅,也非未来的前途,也不是生活的必需,而是艺术本身。艺术这位看上去很富于灵性的女神,她也需要这么多的琐屑的东西啊!她需要头上有个屋顶,她需要工具、木头、黏土、颜料、金箔,她要求劳作和耐心。歌尔德蒙为她牺牲了森林中的自由,原野上的欢畅,冒险时的乐趣,穷困里的高傲;他必须不断地向她奉献新的祭品,虽然他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在这么做。

他所牺牲的一部分东西重新有了补偿:在某些爱情的冒险以及与情敌的争斗中,他对眼下生活的奴性与安定性做了个小小的报复。他个性中一切受压抑的力量和被禁锢的野性,都通过这个小小的透气孔发泄出来,使他成为全城闻名、人人畏惧的斗鸡公。在去与姑娘幽会的途中,或者从舞会回家的路上,他常常在黑巷子里遭人暗算,挨几下闷棍;但他马上会扭过身来,转守为攻,喘息着把同样气喘吁吁的对手抓住,用拳头猛击人家的下巴,拽人家的头发,狠狠掐住人家的脖子,这样干他觉得很有味道,在一段时间里治好了潜藏在他身上的怪癖,同时为他赢得了妇女们的青睐。

这一切使他日子过得倒挺忙的,而且只要还在继续进行使徒约翰的雕刻工作,事事又都有其意义。他这件工作拖得很久,特别是面部和双手的最后造型,更是他集中精力,耐心细致,以庄严肃穆的心情精雕细刻的。在伙计们干活的工场背后,有一间木棚,歌尔德蒙就在里面进行他的工作。雕像完成的那天早晨,他找来一把笤帚把棚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用小毛刷轻轻儿地拂去了他的圣约翰毛发间的最后几粒木粉,然后久久站在像前,一股刚经历过一桩难得的伟大事件的庄严感情油然而生;在他的一生中,这种事也许还可能发生一次,也许就仅此一回而已。一位大喜之日的新郎,一位当日受封的骑士,一位初次做母亲的产妇,在心中也会有同样的激动,同样的幸福和庄严感,同时又已掺杂进了同样的隐忧,生怕这崇高而宝贵的时刻很快就消逝,随后一切又走入常轨,被平庸琐屑的生活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