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我懂了一半。可究竟什么叫做‘实现自己’呢?”

“这是一个哲学概念,我无法另作表述。对于我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弟子来说,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概念是:完满的存在。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存在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未来的,混合的,由可能性所构成。上帝可并非混合的,而是一个统一体;他并非有可能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现实。我们呢,却是暂时的,变化的;我们只是些可能性;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完满,不存在充分的存在。然而,当我们从潜力变成行动,从可能走向实现的时候,我们也就参加了真实的存在,也就进一步接近了完满与神性。这个过程,你只能从亲身的经验中认识到。你是一个艺术家,创造了一些形象。要是你的这样一个形象能真正获得成功,要是你能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作为一位艺术家,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朋友,你现在看见我呆的地方和承担的职务,就我的天赋而言,是较易于实现我自己的。你看见我生活在一个适合于我、并对我有帮助的团体和传统中。一座修道院并非天国,不足之处比比皆是;但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过规规矩矩的修士生活却比过世俗生活有益得多。我不想谈道德伦理;纯粹从实践方面讲,以锻炼和教授纯粹思维为己任的我,就需要避免尘世的干扰诱惑。也就是说,比之于你,我在我们这修道院里要容易实现自己得多。我非常赞赏,你也找到一条道路,成为了艺术家。要知道,你所经历的困难实在大得多了啊。”

听见朋友的称赞,歌尔德蒙既难为情,又高兴,脸不由红了。为了引开话题,他打断纳尔齐斯:

“你希望给我讲的话,大部分我已能明白。可有一点我还老是不懂,也就是你所谓的‘纯粹思维’,没有形象的思维,仅仅运用语言而不产生任何想象的思维。”

“嗯,我可以用一个例子给你讲清楚:想想数学的情况吧!那些数字包含什么想象?或者加号和减号包含什么想象?一个方程式包含着什么形象吗?完全没有!当你去解算术或代数问题时,任何想象也帮不了你的忙;你是在学得来的思想形式的范围内,完成一个形式性的任务。”

“是这样,纳尔齐斯。要是你给我写出一连串的数字和符号,我就可以不加任何想象便明白它们,在加号、减号、开方号和括号等等的引导下,解出这道题。我是说:我曾经能,现在早就不能了。但是,我不能想象除了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以外,完成这样的形式的任务还有别的什么价值。学习运算自然挺好。可我却觉得,一个人要是终身坐着解算数题,没完没了地往纸上画数字,这就既无意义,又很幼稚。”

“你错了,歌尔德蒙。你是以为,这个勤奋的数学家一直在做一位教员布置给他的作业。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提出问题来,它们会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的心中。一个人要作为思想家去探索空间的问题,他就必须先用数学的方法演算和测量一些真实的和假定的空间。”

“不错。但是这作为纯粹思维的空间问题的探索,在我看来事实上也不值得人们去成年累月地耗费劳力。‘空间’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虚无的和不值得思考的,只要我不同时想象着一个真实的空间,比如星空吧。而观察和测出星空的大小,在我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

纳尔齐斯笑眯眯地接过话头:“你原来想说,你认为思想毫无意义,但把思想用于实际的和可见的世界,却是有意义的。我可以回答你:我们绝不缺少运用思想的机会以及毅力。例如纳尔齐斯这位思想家吧,他就把思考结果既用到了他的朋友歌尔德蒙身上,也无数次地用到了他手下的每一个修士身上,而且时时刻刻还在这样做。可是,倘使他事先不经学习和练习,又叫他‘运用’什么呢?还有,艺术家也是不断在训练自己的眼睛和想象力;我们称赞他们的这种训练,即使它只在少数真正的艺术品中显示出效果。你可不能鄙弃思想本身,却又赞成其‘运用’啊!矛盾是一目了然的。这就是说,我应该冷静思考,以其效果来对我的思想作出评价,正像我以你的作品来评价你的艺术一样。眼下你感到焦躁不安,因为在你和你的作品之间存在着障碍。搬掉这些障碍吧!赶快建起工作室来开始你的创造吧!在工作中,许多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歌尔德蒙所希望的莫过于此。

在院子的大门旁,他发现有一间适合做工场的房子。他叫木匠做一张绘图桌和另外一件工具,并亲手绘了详细的图纸。他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让院里的车夫从附近的城市陆陆续续把所需的物品捎回来。他到木工房和森林里去看已采伐下来的木料,从中选出许多适合的,一根一根搬到工场背后的草地上,让它们在那儿干着,还亲手在上边盖了个棚子防晒避雨。他也常常跟铁匠打交道,铁匠的儿子是个好幻想的年轻人,完全被他迷住了,成了他的朋友。他和他呆在熔铁炉、铁砧、淬火槽和砂轮旁,一混就是半天,制造出各式各样弯的或直的雕刀,凿子,钻子,以及修整木料所需的刮铁。

铁匠的儿子叫埃利希,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到处都帮歌尔德蒙当下手,对他的工作怀着热烈的关注与好奇。他渴望学弹琴,歌尔德蒙答应教他,并且允许他将来在他工场里尝试作作雕刻活儿。每当歌尔德蒙在院里感到无聊和烦闷的时候,就可以到埃利希处休息休息,小伙子暗暗喜欢他,对他敬重到了极点。他常常求歌尔德蒙给他讲尼克劳斯师傅和主教城。有时歌尔德蒙也乐于为此,但讲着讲着,突然吃了一惊:自己怎么竟像个老人似的坐在这儿,给人讲起自己过去的游历和事迹来,他的生活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呀。

最近一些时候,他大大地变了,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是人们从前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曾察觉。流浪和不安定的生活的困苦,早先已损耗了他的精力;特别后来,瘟疫期间无数可怕的遭遇,最后让伯爵抓住以及那地牢中的恐怖之夜,都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在他外貌中留下了这样那样的痕迹:金黄色的胡须里夹着根根白毛,脸上牵起了细细的皱纹,时常出现的失眠之夜,内心偶尔感到的某种倦意,欲望与好奇心的衰减,一种灰溜溜的淡漠和厌烦情绪,诸如此类。在他为自己的工作做准备时,与埃利希谈天时,在铁匠和木匠的房子里干这干那时,他会振奋起来,变得又活泼又年轻,大家都佩服他,喜欢他;但这种时候一过,人们往往看见他半小时、一小时地闷坐着,毫无生气,神情冷漠,脸上做梦似地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