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第5/6页)
“什么有意义呢?”
“有意义的是个人,是我本人。一切为我,整个世界为我而存在。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世上可以活得很好。这是最好的信念,因为没有这个信念,就是想勉强活着也不行,只好服毒自尽。据说有一个傻瓜就是这样了结了生命。他沉湎于空谈哲理,以致摧毁了一切的一切,甚至摧毁了人的一切正常、自然的义务的合理性,他终于一无所有,结果只剩下了零,于是他宣布,人生最好的东西就是氢氰酸。您会说这是哈姆雷特,是可怕的绝望,总之,是一种我们连做梦也不会有的庄严的情操。不过您是诗人,而我是凡夫俗子,所以我要说,必须以最简单、最务实的观点来看问题。譬如我,早就摆脱了一切束缚甚至义务。只有在尽义务能为我带来某种利益的时候,我才认为我有义务。您当然不会这样看问题,您受到束缚,您的爱好是病态的。您追求理想,追求美德。可是,我的朋友,我也愿意承认您所说的都对,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既然我明明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最深刻的利己主义。一件事越是合乎道德,其中的利己成分就越多。爱自己,这是我所承认的唯一信条。生活就是商业交易,别把钱白花了,可是得到服务就要支付费用,这样您就履行了对别人全部义务,——这就是我的道德,如果您一定要谈道德的话,不过,我要坦白地告诉您,在我看来,最好不要花钱,而要善于使他给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要有理想,从来没有感到过对理想的需要。没有理想也能活得很愉快,很舒心……总之9,我很高兴,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真的更有道德,也许我没有氢氰酸就不行,就像那个傻乎乎的哲学家(他无疑是个德国人)。不!人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官衔和贵族府第,喜欢打牌时下大注(我极喜欢打牌)。但主要的,主要的是女人……而且要各式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隐蔽而神秘的淫乱,要新奇,要别出心裁,甚至为了丰富多彩而染上点脏病……哈哈哈!我在看着您的脸:现在您是多么鄙夷地看着我啊!”
“您说得不错,”我回答道。
“就假定您是对的吧,可是脏病总比氢氰酸好哇,不是吗?”
“不,还是氢氰酸好。”
“我故意问您:‘不是吗?’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我早知道您会说什么。不,我的朋友,如果您真的热爱人类,那就要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有我这样的爱好,哪怕染上脏病,否则世上的聪明人很快就会无事可做,只剩下一些傻瓜。那他们就有福了!现在就有一句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和傻子在一起,对他们随声附和,这样有好处哇!您不要对我有看法,说我看重世俗偏见,循规蹈矩,追求地位;我看到我是生活在无聊的人们之间,不过与他们相处暂时还挺愉快,我对人们随声附和,表示我全力支持他们,到时候我会首先抛弃他们。你们的一切新思想我都知道,不过这些思想从来不曾使我感到羞愧,没有必要。我不懂什么叫良心的谴责。只要对我有好处,我无所不为,我们这样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我们也确实活得很好。世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毁灭。从世界存在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存在。整个世界都会沉没,可我们总是能浮上水面。顺便说一句:您只要看看,我们这样的人多么富有生命力。我们确实具有非凡的生命力,这一点是否曾使您感到吃惊?这就是说,大自然本身在庇护我们,嘿嘿嘿!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喜欢死亡,我怕死。而且鬼知道会是怎样的死法!不过何必说这些呢?这都是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引起的!让哲学见鬼去吧!喝酒,我亲爱的!我们本来是要谈谈漂亮姑娘的……您到哪里去呀!”
“我要回去,您也该走了……”
“得了吧,得了吧!我在您面前可以说是敞开了心扉,而您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友谊的令人信服的表现。嘿嘿嘿!您缺少爱心哪,我的诗人。不过再坐一会儿,我还要喝一瓶。”
“第三瓶?”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年轻的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亲密的称呼,谁知道呢,我的教导说不定会对您有用)……是这样,我的弟子,关于美德我已经对您说过:‘道德越是高尚,其中的利己主义成分就越多’。我想就这个话题对您讲一个非常好笑的趣闻。有一次我爱上了一位姑娘,而且几乎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她甚至为我作出过不少牺牲……”
“就是被您盗窃了财产的那个?”我粗鲁无礼地问道,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公爵抖了一下,脸色大变,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充满了困惑和暴怒。
“等一等,”他说,仿佛在自言自语,“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我真的醉了,我想不起来了……”
他一言不发,用他那凶狠的目光怀疑地望着我,他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走掉。我相信,他这时在寻思,我怎么会知道这件几乎谁也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不是会有什么危险?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他的眼里又出现了原先那种嘲讽的、醉醺醺的快活表情。他笑了。
“哈哈哈!您是个塔列兰10,就是!不错,我确实在她面前受到过她的唾骂,她当着我的面硬说我盗窃了她的财产!当时她尖声大叫,破口大骂!她真是疯了……而且放肆极了。可是,您来评评理吧:首先,我并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盗窃了她的财产。是她自己把钱赠送给我,这就是我的钱了。比方说,您把您的这件漂亮的燕尾服赠送给我(说着他看了看我仅有的那件不成样子的燕尾服,是三年前裁缝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缝制的),我很感激您,把它穿在身上,过了一年,您突然同我闹翻了,要讨回这件燕尾服,可我已经把它穿破了。这是很不高尚的。当初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呢?其次,尽管钱是我的,我还是一定会把钱还给她,可是您得同意:我一时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主要是我最不能容忍牧歌情调和席勒气质,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这才是我不还钱的真正原因。您简直不会相信,她在我面前多么神气,她大叫大嚷,说她不要我还了,把钱(其实那是我的钱)送给我了。我气愤极了,突然,我有了一个完全正确的想法,因为我从来不会惊慌失措,总是镇静自若:我想,如果我把钱给她,说不定反而会使她陷于不幸。我会剥夺她完全因为我而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并因而终生诅咒我的那种快乐。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种不幸中有一种令人陶醉的无上快乐,那就是意识到自己完全正确,宽宏大量,完全有理由把欺负自己的人斥为无赖。当然,这样一种愤怒中的快乐只有那些具有席勒天性的人才会有,——后来她也许没有饭吃了,但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就是不愿使她失去这样的幸福才没有把钱给她。这样也就说明我的信条是正确的,一个人的宽宏大量越是耸人听闻,轰动一时,其中的可恶的利己主义成分就越多……这一点您难道不明白?可是……您想抓住把柄叫我难堪,哈哈哈!……坦白地说,您是不是想叫我难堪?……啊,塔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