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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特又想以迂回的方式提出抗议,这一次嘟哝的分贝却比刚才更低,连乔治也听不懂。乔治灌下一大口咖啡,感觉到咖啡因在空腹里发威,自己的情绪骤然高亢起来。“说真的,辛希亚啊,”他听见自己在惊叹,“你怎么讲得出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

错愕的格兰特咯咯笑着。辛希亚面露惊讶状却相当得意。像她这类型的霸凌者喜欢被人质疑,如此一来欺负人的欲望才能获得纾解。

“说实话!你精神失常了,对吧?”乔治觉得自己像在跑道上奔驰,步调平顺,兴致飞扬,整个人腾空而起,“我的天啊,你的口气像第一次游览纽约的那种沉闷的法国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口气一模一样!不可思议!美国的汽车旅馆不可思议!乖女孩,你知我知,美国的汽车旅馆本来就刻意设计得不可思议——如果你非用这个白痴术语的话——原因很简单,就是美国汽车旅馆的房间不是一个‘非限定’名词,而是‘单指’这一种房间,就这么简单。仅此一间,别无选择。这是一种象征符号,可以说是一种3D广告,宣传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是一种建筑法规,要求建筑商遵守特定尺寸,使用特定工具和特定合适的建材,规定要恰如其分。至于其他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自备。可是,你对欧洲人说这句话看看!保证会吓死他们。事实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太苛刻了。我们把物质层次的东西降级到只具象征性的便利品。为什么?因为这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在物质层次获得界定并且归类到适合的层次之前,心智永远无法真正自由。大家会认为,这种事不说也知道。最蠢的美国人好像直觉上就能理解,欧洲人却骂我们是‘非人类’——或者他们比较喜欢骂我们不成熟,听起来更没有礼貌——因为我们抛弃了他们习惯的个人差异,抛弃了浪漫却欠缺效率的作风,抛弃了纯艺术的价值观,也抛弃了对大礼堂那种食古不化的崇拜,甩开初版图书、巴黎模特儿、陈年葡萄酒。当然,他们一直想颠覆我们,从不松手,时时刻刻宣扬他们那种可憎的邪教教义。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将再也站不起来。‘反美活动委员会’应该调查的就是这一形态的颠覆。欧洲人讨厌我们是因为我们晋级到活在广告里的境界,像隐士退隐到山洞里冥想。我们睡在象征性的卧房,吃象征性的餐点,享受象征性的娱乐,这些现象让他们看了惶恐,让他们满腔怒火、唾弃排斥,因为他们永远无法了解。他们一直嚷嚷:‘这些人全是僵尸!’他们只能逼自己相信美国人是僵尸,否则只好举白旗,承认美国人之所以能过这种生活,是因为他们的文化远远超前于欧洲,大概进步五百年吧,或许一千年,比全世界任何人种都还要先进。美国人是晋级到精神层次的物种。我们全活在脑袋里,所以我们才能安然看待美国汽车旅馆房间这种象征性的符号。欧洲人害怕符号,因为他们是卑微低贱的物质主义分子……”

从跑道起飞的乔治恣意升空,大放厥词到尾声时,仿佛从高空看见安迪·利奇走进用餐室。对乔治而言,安迪的出现不啻一份幸运的大礼,因为乔治早已察觉引擎熄火了,觉得自己失去推进力。所以现在他使出老机长的飞行技巧,俯冲而下,四平八稳地着陆。最妙的是,旁人认为他歇口气只是礼貌,因为安迪已经走到他们这一桌。

“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安迪笑问。

马戏团没有幕布,杂耍艺人表演到最后,幕布不会降下来遮住人,杂耍表演制造出的玄奇气氛因此得以封存下来。高高站在高空秋千,头上是燃着熊熊火焰的弧形,杂耍艺人忽暗忽明,真正像一颗星。但现在,杂耍艺人 下了秋千,不再闪亮,聚光灯不再亦步亦趋,想看他的人仍清楚看得见他——但观众全在看小丑表演——杂耍艺人走过层层座位,匆匆向出口离去。再也没有人为他鼓掌,只有少数几人肯赏他一眼。

除了受到冷落之外,乔治也觉得一阵困顿袭来,感觉不算不舒服。活力正迅速退潮,他也随着退散而去,心满意足。这是一种休息的方式。突然之间,他变得好老好老。他走出大楼,前去停车场途中的步伐变了,弹性减低,手臂和肩膀的动作也变得硬邦邦。他放慢脚步。他的步伐有时慢到蹒跚的程度。他低着头,嘴巴放松,双颊的肌肉坍垮,表情钝化为宁静,宛如在做白日梦。他闷闷哼着怪异的曲子,声音像蜜蜂嗡嗡环绕着蜂窝。走着走着,他有时会放出长长的响屁。

这所医院盘踞在山丘上,车流绕道而过,环境静谧,地面是陡峭的草坪与花丛,高速公路上的人能一眼瞥见医院。耸立的医院提醒往来的驾驶人:各位,公路的终点到了。但医院本身不乏宜人的一面。医院能接受四面八方来的风,从许多窗户必定能看见海景、帕洛斯弗迪斯岬,冬季晴朗时甚至能看到卡特琳娜岛。

柜台护士也待人和善,不会问个不停,想探望病人的访客如果知道病房号码,不必征求护士同意就能直接上楼探视。

乔治自己上电梯,到二楼时电梯停下,一位黑人男护士推着平躺的女病人进来。他告诉乔治,病人要进一楼的手术室,所以电梯要先下楼去。乔治很礼貌地自愿让出电梯,但年轻的男护士(有着坚实性感的臂肌)说:“没有必要。”因此乔治站在电梯里,犹如出席陌生人的丧礼,偷瞄着女病患者。她好像意识清楚,对她讲话却显得冒昧,因为她已经作好了献祭的准备,只等仪式开始。她似乎明了这一点,以通体放松的态度首肯合作。她的灰发好美,一定是最近刚烫卷过。

门口就在这里,乔治告诉自己。

我也非进去不可吗?

啊,一见大门,一嗅到、感觉到这地方,可怜的肉体畏缩起来。肉体茫然羞怯着、退却着,奋力想逃脱。它居然被这进医院,被人用药物麻醉,用针戳刺,用小刀宰剐,血肉之躯竟受这种令人愤慨的对待,难以想象!纵然医院有办法治愈病痛,释放这具肉体,它也永远无法忘记,更无法原谅。一切再也无法回归原状。它对自己的信心将荡然无存。

吉姆以前一感冒、一割伤手指、肠胃一不适就大惊小怪地哼唉喊痛。然而吉姆到最后很幸运——只有走到人生尽头时碰到的运气才最可贵。撞上他的那辆卡车撞得不偏不倚,他来不及感受,也来不及被送到这种地方。他稀烂的残骸在院方的仪式里派不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