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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房子高居山腰,门前有倾斜的三层粗木梯,总计七十五阶。山腰下的路边有一间倾颓的简陋小屋,原本打算当车库用,但她在里面塞满破皮箱和木箱,存放尽是没用的垃圾,箱箱堆到了天花板。吉姆生前说,她把车库塞得水泄不通,作为不必买车的托词。即使车子停得进去,她死也不愿学开车。如果她想去哪里却找不到人载她去,太可惜了,她去不成。但邻居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凭一身英国气质,可对邻居施展霸气和媚术,而乔治也擅长活用这种功夫,只不过他的把戏大异其趣。

夏洛特的隔壁邻居房子建在山腰下。访客开始登上夏洛特家的楼梯时,能从这家人的浴室窗户窥视凌乱的居家环境(不得不坦然承认的是,索乐达道的水平比樟木巷低了一大截):浴缸旁挂着女用内裤和尿布,淋浴管上挂着女用盥洗袋,地板上有一条通管钢绳。目前见不到这家人的小孩,却看得见旁边的山坡被踩得硬如砖地,地表滑溜,只长得出仙人掌。斜坡顶端有个像绞刑架的装置,上面固定着篮网。

夏洛特在山坡上的地盘仍能以庭园来形容,呈梯田状,开着几朵玫瑰花,园地疏于照料。夏洛特一陷入忧郁期,连可怜的花卉也得陪她吃苦。她任玫瑰乱生乱缠,冗长的幼枝长满刺芒,株与株之间杂草密生。

乔治缓缓拾阶而上,不焦不急。(访客无不担心走到门口时气喘吁吁没面子,唯独最年幼的一群不怕。)户外阶梯是这一带的特色,有几座被浪迹天涯的早期居民漆上警语,警告的对象想必是以狗爬式上来的酒醉访客:向上爬,继续走,不许腿软。老兄,你的健康堪虞。嘿,你不能死在这里啊!这里才不是天堂!

这些阶梯成为早期居民死后对后继者的报复。后继者是现代的家庭主妇。早期居民蔑视所有省力的工具。现在如果请不起大型起重机,只能徒手搬,否则绝对没办法把任何东西搬到上面去。冰箱、煤气炉、浴缸以及所有家具,全靠夏洛特请人,又推又拉,才搬得上去。事成之后,三句不离粗话的蛮汉不但超收巨额费用,还指望获得三倍的小费。

乔治快走完阶梯时,夏莉正好走出门。一如以往,她刚才从屋里观察乔治,无疑是担忧乔治在最后关头改变心意。前门外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小门廊,他们在门廊上相见互拥。乔治感觉到她柔软丰腴的胴体贴过来,随后她倏地在他背上轻拍一下,放开他,附带的含意是她这次不会热情过火,她懂得适可而止的分寸。

“进来吧。”她说。

跟随她进门之前,乔治远眺这座小山谷以外的海边,看见海滩的起点有一列木板道上的路灯,也望见幽暗无形的大海。今晚无风而暖和,串串海雾接踵飘来,底下的房屋灯火忽明忽暗。雾浓时,从这座门廊完全看不见下面的民房,灯火也模糊成一点一点,夏洛特的小窝变得远离尘嚣。

她的房子格局单纯,长方盒形,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运来的现成屋。当年的报社对这种房子赞赏有加,把它们吹捧成未来民宅的典范,可惜现成屋并没有蔚成风气。她家的客厅地板铺着榻榻米,东方礼品店似的摆饰有点俗不可耐。门边立着茶室般的灯笼,窗口吊着风铃,一个红色的鱼形大风筝钉在墙上。两幅卷轴,其中一幅是日本画,图中的老虎对着俯冲而下的老鹰张牙舞爪;另一幅有个仙人坐在树下,下巴拖着六七根二十英尺长的胡须。客厅里另外有三张低矮的沙发,上面散放着花哨的丝质抱枕,小到没有实用价值,只配用来砸人。

“哇,开了门才知道,我煮菜竟然把屋子煮得臭烘烘!”夏洛特惊呼。果真如此。乔治客气以对,称赞香味令人垂涎,闻了肚子咕咕叫。

“我其实是在试炖一种新菜。莫娜·卡斯特刚送我一本很精彩的旅游书,主题是婆罗洲,里面提到这一道菜,可惜作者描写得笼统了一点,我只好稍微临机应变一下。我是说,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来,不过我怀疑这道菜炖的应该是人肉。其实我用的是从餐厅带回家的剩菜……”

她比乔治年轻——下次生日才满四十五——但她已经和乔治一样,回归一个人生活。她具有这类人典型的百折不挠心态。从她的相片判断,只要她的灰色大眼涂满柔和的青春彩妆,她有相当程度的姿色。她可怜的双颊现在浮肿火红,原本框出脸蛋的妖媚秀发现在紊乱脱序。尽管如此,她仍有奋斗的意志。她的服饰品位高尚却狰狞,让人不敢恭维却也看了窝心:上衣是大红、大黄、大紫色的绣花村姑服,袖子卷到肘部;下身是偏吉卜赛风格的墨西哥裙,看起来像缠在腰上的被单,牛仔皮带上饰有银钉。这样的穿着只烘托出她走样的身材。唉,非赤脚穿凉鞋的话,她为何不彩饰一下脚指甲?(或许是英格兰中部中产阶级的残存意识在作祟。)吉姆有一次看见她穿类似的服装,揶揄她说:“夏莉,你接受本地人的穿着了。”她丝毫不以为件,只是呵呵一笑,其实是没听懂言下之意。她现在还是浑然不懂。她以为加州人的休闲服就该这样搭配,而且真的看不出她和邻居皮博蒂太太的服装有何差别。

“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还没有。我已经许下两个新年新愿望——不同的是这两个愿望不等新年,即日开始身体力行。第一个是,我决心承认自己讨厌喝波旁。”(她的发音比较像是代表朝代的“波旁”,而非酒名“波本”。)“移民美国以后,我一直假装不讨厌波旁,只因为巴迪爱喝。可是,面对现实吧,我何必自欺欺人呢?”她对乔治展现勇敢、爽朗的笑容,意思是请他放心,这话不是大唱巴迪哀歌之前的前奏;她紧接着说:“另一个愿望是,我决心不再否认一个事实:女人调的酒确实是烈过头啦!大家都这样骂,女人听了火大,我现在觉得骂得有道理。我猜原因之一是女人太急着讨好别人吧。好了,从现在开始实行新年新愿望吧!你过来调你自己的酒,也帮我调一份。请给我伏特加汤尼。”

乔治上门之前,她显然已至少灌了两杯,点烟时双手笨拙。(和往常一样,印度尼西亚烟灰缸积满了沾染口红的烟蒂。)然后她带领乔治进厨房,她的步伐颠簸怪异,近乎跛足,显示风湿病和她对抗病魔的刚强意志。

“乔,你真的好贴心,今晚过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