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26/34页)
“别逗我啦!你明知我不会马上回国!光是打包,我就会拖上几百年。也许我永远也走不成。整理行李、说再见,那么多费心神的事情,我怎么面对?我大概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事以后再讨论吧,往后的机会多得是……晚安了,亲爱的夏莉。”
乔治向前弯腰亲她,她正好起身,两人歪着身体相撞,差一点跌倒在地。他扶住夏洛特,自己的重心也欠稳。
“我好不愿意离开你,乔。”
“那就别走。”
“听听你讲话的口气!我才不相信你在乎我的去留。”
“我当然在乎!”
“真的?”
“真的!”
“乔?”
“什么事,夏莉?”
“我不认为吉姆肯让我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就别离开我。”
“别这样啦——我是当真的!你记得我们两个开车北上旧金山的那次吗?好像是去年九月吧,在你们刚从英国回来不久——”
“对。”
“那一天,吉姆没空跟我们一起去,我忘了原因是什么。他隔天才搭飞机和我们会合。言归正传,你和我刚坐进车子,吉姆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我有告诉过你吗?”
“应该没有。”(她至少说过六遍了,总是在醉醺醺的时候说的。)
“他对我说,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哦。”
“有吗?”
“有,一字不漏。另外,乔,我相信他的意思不只是照顾,他另有所指——”
“他指的是什么?”
“那是在他去俄亥俄州之前的不到两个月,对吧?我相信他说‘照顾’,是因为他‘知道’——”
她有点摇晃不定,以恳切的眼神看着乔治,目光昏暗,仿佛自己成了一条鱼,正在腹中的酒海里游泳,抬头望着乔治:“你呢?相信吗?”
“夏莉,我们又怎么判断他知不知道?至于互相照顾的事,我们能保证他有这样的心愿。”乔治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好了,我们互道晚安说再见吧?”
“不行,等一等——”她像个小娃儿,以发问来拖延就寝时间,“你认为那间小酒馆还可以买吗?”
“应该可以吧。有了!干脆我们两个合伙顶下来吧,夏莉?你意下如何?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赚钱,总比搬去和你姐姐住好玩多了!”
“哇,多美妙啊!你觉得我们真的买得下来吗?你是随口说说而已吧?我看得出来,你没有当真。不过,别太早断定哦。我们可以规划一下,像你和吉姆一样。他在世的话,会希望我们能做做规划吧?”
“那当然……晚安了,夏莉。”
“晚安,乔,我的爱——”两人拥别时,夏洛特对着他的嘴吻下去,而且突然探舌入内。这种事情她以前做过,屡见不鲜。至少在理论上,酒醉偷袭能颠覆感情的常轨,让人投入第三者的怀抱,只是成功的希望渺茫,机会只有万分之一。女人岂有死心不再尝试的道理?然而,正因为她们从不死心,经验将她们调教成败阵也甘心的输家。僵持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他开始退缩,夏洛特也没有缠着不放的意思。现在她不再抗拒,接受了乔治告别的心意。乔治亲吻她的额头,她像个终于听话的小孩,乖乖上床,任由爸妈盖好棉被。
“祝你睡得香甜。”
乔治转身,打开房门,迈开一大步——哎哟——差一点点在阶梯上演出倒栽葱,这一摔肯定会直接滚到最下面,甚至更令人难以想象,连续向下翻滚一千万英尺、五千万英尺、一亿英尺,最后隐没在无底的暗夜深渊中。多亏他即时一把抓住门把,才保住小命。
他昏沉沉地转身,心脏狂跳着,回头对夏洛特咧嘴,幸好她已经走开了,没有看见他顽驴般的一笑。这真是上苍保佑,被她看见的话,免不了强留乔治过夜,换言之早餐会延后,拖到将近午餐时间;换言之两人又会喝酒;换言之他躲不过午睡和晚餐……而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
但这次他躲过恶性循环。现在他关上门,谨慎如闯空门的小人,然后坐在最上层的阶梯,深呼吸一口气,以镇定、严肃的口吻申诫自己,你醉了。唉,你这个愚昧的老家伙,怎敢醉成这副德行?算了,给我听好:我们要走下这道阶梯,动作越慢越好,走到下面之后赶快回家,立刻上楼睡觉,连牙齿也不必刷。了解了吗?好,走吧……
一切顺利。
既然如此,如何解释接下来的动作?乔治的前脚已经踩上小溪上的桥,却突然转身,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然后以儿童扭身抽离成人怀抱的身手摆脱大脑皮层的监护,朝着下坡路直奔而去,一路笑呵呵,奔向海边。
离开樟木巷,转进拉斯翁达斯街,他看见右舷酒吧亮着绿色的圆形舷窗灯。右舷酒吧位于滨海公路靠海一边的对面,闪耀着欢迎他的光辉。
右舷酒吧成立于先人定居此地之初,前身是卖午餐的摊贩,在酒禁开放之后率先在这一带卖啤酒,吧台里的镜子有时候沾光映照着西部片巨星汤姆·米克斯的形象。但右舷酒吧的盛世还在后头。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啊!大战等于是告一段落了,停电只成了关灯杂交的借口。吧台上方有个标语:“万一遭炮袭,本店立即打烊。”这话当然是诙谐之语。然而在海湾的另一边,在帕洛斯弗迪斯悬崖下面的深海躺着一艘真正的日军潜艇,里面躺着真正的日军死尸。这艘潜艇不久前击沉过两三艘船,从加州海岸就能看见,后来才遭美军深水炸弹制伏。
你推开黑色的布幕,酒吧里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你只能东钻西钻,烟雾浓得让人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在汹涌的人潮与嘈杂的噪声中,你和你勾搭上的对象反而拥有绝对的隐私,彼此呐喊着求爱前奏曲。你可以打情骂俏却不能打架,因为连挥拳揍人脸的空间也没有,想打架的酒客必须站到外面去上演全武行。哇,酒吧外有浴血战,人行道上有呕吐的秽物!拳头狂飞,人头被打得向后翻,撞上停靠路旁的车子的挡泥板!雄壮的女同志也拳脚相向,狠劲与男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警车哇哇响着警笛而来,巡岸队突然临检。女孩们从公寓冲下楼来,救起遇难的美男,带他们上楼避风头,隔天早晨把煮得无比美味的早餐奉上床。搭便车的军人在这角落耽搁数小时、数夜、数日,最后黑着眼圈踏上旅程,带走阴虱和淋病,对盛情款待的男主人或女主人只有些许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