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7/57页)

“八号。”医护员回答,同时看看卡片,再核实一下。

“不是找我啊,去找伊尔玛吧,那个金发的小丫头片子。”他在失望中嘟囔着,扭捏迈步走向窗口。

这个时候,医护员走到八号门。门上有告示,列举禁止哪些哪些不端行为,违者严惩;允许哪些哪些行为(详细列举),只能做几分钟。他对着窥视镜叹了一口气。透过窥视镜往里看的,有时候有女同伴,有时候有老亲妈妈,有时候有Puff的分队长,有时候甚至有集中营指挥官。他把一盒香烟放在桌子上……哎嗨,他猛地瞧见人家梳妆台上放着两盒英国香烟呢。等到办完该办的事,医护员往外走的时候,似乎心不在焉地把两盒英国香烟塞在自己的衣兜里,又接受一次消毒。后来他高高兴兴、挺有兴致地一五一十述说这次旅程。

但是,消毒也有失败的时候,Puff因而受到感染。Puff关闭,按号码调查有谁来过,按手续叫来,接受治疗。因为这儿的黑市无孔不入,所以接受治疗的人都是些不需要治疗的人。嗨,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这儿的老少娘儿们也到营里去游逛,她们夜里穿上男人的服装,爬梯子去参加宴饮和欢会。但是近处警亭的警卫不喜欢这样的作乐之法,所以叫停了。

女人还有别的去处呢:第十楼,实验楼。那儿进行人工受孕(据说),接种伤寒、霍乱,做各种外科手术。我曾经见识过指导这项工作的先生:穿绿色猎人服装,头戴配有好几个运动徽章图案的提罗尔式宽边帽,一张脸就是善良的半人半羊神嘛。他一定是大学教授。

女人们受到严格看管,有铁栏杆和木板窗隔离,但还是常常有人钻进来下种,而非人工受孕。老教授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你要理解,干这种事的人,不是狂人。整个集中营,只要能吃饱睡足,就要谈女人,整个集中营都梦想着女人,整个集中营都在追逐女人。集中营一个长老因为好几次钻窗户进了Puff,受到被挑出来输送的处罚。一个十九岁的党卫队员在急救室抓住一个乐队指挥,一个体面敦实的先生,还有几个牙医,正在对来拔牙的女顾客做出明显的猥亵姿势。这个党卫队员手里正好拿着棍子,便照准猛打他们躯体上该打的部位。这样的事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名声,这只不过是他们不走运而已。

集中营里对女人的迷恋日益增长。因此Puff的女人受到正常对待,和她们可以谈爱情,谈家庭生活。这样的女人如果有十个的话,则一个集中营就有一万几千人追求她们。

所以这些人都往妇女集中营、往比尔克瑙奔跑。这些人有病。你想啊,不光只有一个奥斯威辛,波兰有几百个“大集中营”呢,还有战俘营,政治犯集中营……

我给你写这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现在夜深了,一个很大的橱柜把我和大厅隔开,大厅里挤满了呼吸沉重的病人。我坐在一个黑乎乎窗口下面的小角落里,玻璃窗反照出我的脸、海蓝色灯罩和我面前桌子上的白纸。弗朗茨是维也纳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第一天晚上就给我留下好印象。我现在就坐在他的桌子旁边,打开他的台灯,用他的纸给你写信呢。但是我不写今天谈过的内容,不写关于德国文学、美酒、浪漫主义哲学、唯物主义问题的事。

我给你写信这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着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望着黑乎乎的窗口,看到了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面容和玻璃窗外的黑夜,以及岗哨探照灯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在黑暗中闪现的物体局部。望着窗外,我想到了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回忆起那儿的天空,苍白,泛出光线,街道对面烧毁的房屋,还有窗框,显得像是商店橱窗。

我想到,这些日子,我是多么怀念你的躯体,有时候还不由自主地微笑,因为蓦地想起,当时是何等担惊受怕,担心在我们被捕之后,他们在我的图书和诗集旁边发现你的化妆品和衣装,厚重,红色,像维拉斯盖兹绘画里面的锦缎。而且,那服装还很长,是我非常喜欢的,你如果进了他的画框,看起来是最美的,可惜这话我一直也没有告诉你。

我在想,你是多么通情达理,你为你我的爱情——原谅我现在写出这句话——献出很多善意,你是多么善意地走进我的生活——我的小屋,没有水,晚上的茶是凉的,两束半枯干的花,一条喜欢乱咬的狗,和我父母亲给的一盏煤油灯。

有人对我谈论道德、权利、传统、义务等等的时候,我只想到这一点,迁就地报以一笑。也有人放弃和蔼和温情,挥舞拳头谈论坚强、铁面的时代。我仍报以微笑,心里想,通过爱,人永远能够重新发现人,而且,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是人类生活中最持久的事。

想着这些事,我又回忆起在帕维亚克监狱的囚室。第一个星期,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没有书籍、没有晚间灯光、没有纸张、没有你的一天……

你看,习惯的力量有多大:我在囚室里走动,竟然按照脚步的节拍作起诗来。其中之一写在狱中同伴的一本《圣经》里了,而其他的——贺拉斯风格的,我只记得几行,那是一首致享有自由的友人的诗歌:

自由的朋友!我以囚徒之歌告别,

让你们看到,我并非在绝望中离开,

我知道我身后会留下爱和我的诗歌,

友人只要在世,记忆里也就有我。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散步,从近处观看了妇女实验楼(她们从铁窗后面露出脸来,像我父亲养的兔子似的,你记得,都是灰色的,一只耳朵下垂),然后细心观看行刑队之楼(在那儿的一个院子里,有一堵黑墙,原来是在那儿枪毙人的,现在做得比较安静和谨慎:在焚尸炉杀人)。我们看见了几个平民:有两个穿皮大衣、惊恐万分的妇女和一个面带惧色而疲惫的男人。一个党卫队员领着他们,你别害怕,是到城市的临时警察局去,这个警察局就设在行刑队之楼里。妇女担惊受怕,望着身穿条带囚服的人们和集中营坚固阴森的设施:楼房、双层带刺铁丝网、铁丝网外面的墙壁、坚固的瞭望塔。但是,她们没有看见,围墙是深入地下两米的,囚徒们休想从下面挖洞逃跑!我们对她们露出微笑,安慰她们:逗留两个星期,就释放。但是如果真的有证明确认她们做黑市买卖,她们就得进焚尸炉。这些平民真可笑,他们对集中营的反应,就像野兽看见枪支似的。他们不理解我们生活的机制,看待这一切都觉得不是真的,而是神秘的、超出人类力量之外的。你还记得,你遭到逮捕的时候是多么害怕吗?你不是写信告诉过我吗?我在玛丽亚那儿读过《草原狼》(她也读了),可是不知道怎么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