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5/57页)

“文学史。”我回答得很谦虚。

他随便点一下头,上了汽车,走了。

随后,我们沿着一条风景优美的道路步行,前往奥斯威辛。我们观看了不少景色,然后,有人把我们当作贵宾带到了医疗区。但是我不太感兴趣,因为我和斯塔舍克(你知道,是他给了我一条褐色的裤子)去了营里。我去找人,请人把这封信给你捎去,而斯塔舍克是去厨房和商店,找来白面包、一块人造奶油还有一根香肠,因为我们是五个人。

当然,我谁也没有找到,因为我的序号在一百万以外,而这个营号里的人看我,是翘起鼻子来的。但是斯塔舍克答应通过关系网替我转送信件,要求是信文不能太长,“每天都给一个姑娘写信,一定是很麻烦的”。

所以,等我背会人的骨头位置和腹膜的定义时,也许就能告诉你怎么对付你的皮炎和旁边床位那个女人发烧的事了。我只是担心,即使知道治疗十二指肠溃疡的办法,也不能为你弄到止痒药,因为整个比尔克瑙根本就没有这种药。我们这儿只给病人喝薄荷水,同时念叨一些很有用的咒语,遗憾的是,我不会重复。

至于降低死亡率,我这个营区有一个“贵客”病了,感觉很不好,发烧,他说到了死,话越说越多。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面前。我在他床边坐下了。

“在营里,我挺有名吧,不是吗?”他问,望着我的眼睛,惶恐得很。

“谁不认识你啊……忘不了的。”我回答的是实话。

“你看。”他用手指着被火光照得发红的玻璃窗。

那边,森林后面,正在焚烧。

“你知道,我想让他们单独处置我,不要混在一起,混在一大堆里。听明白了?”

“别担心,”我诚恳回答,“我会给你找到一张床单的,还会让那边的殡葬工人关照你。”

他没有说一个字,握了握我的手。不过后来没出事,他恢复了健康,给我捎来一盒人造黄油。我用它擦皮鞋了,因为那是鱼油。我就是这样为降低营里的死亡率作贡献的。营里的事,大概就这些。

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收到家信了……

这是十分奢侈的日子:没有点名,没有任务。整营的人都在立正站队,而我们在窗口里面,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作壁上观。人们对我们微笑,我们也对他们微笑。他们称呼我们“比尔克瑙的同伴”,表示些许的同情,因为我们的命运凄惨,又有一点愧疚,因为他们的境遇太好了。窗口外景色干净,看不见焚尸炉。这儿的人都热爱奥斯威辛,自豪地说“在我们奥斯威辛”。

他们的确可以感到自豪。你想象一下奥斯威辛的情况吧:以残酷的帕维亚克为例,再加上塞尔维亚二者为当时华沙的监狱。,乘以二十八,再把全部的牢房都收拢靠紧,其间留下很窄的空间,周围都用双层的带刺铁丝网包围起来,三面砌上水泥墙,在沼泽地上铺路,种上几棵枯黄的小树——在这样的一个大圈子里塞进一万几千人;这些人在集中营已经好几年,受尽极端的痛苦,熬过极其艰难的日子,现在却穿上熨好的裤子,走动的时候左右摇摆。有了这番经历,你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十分藐视我们又怜悯我们这些从比尔克瑙来的人,因为在比尔克瑙只有木板营房,没有人行道,取代淋浴喷头的是——四个焚尸炉大烟囱。

看护员宿舍有很白的、乡下式的墙壁,水泥地面,很多很多三层的床铺,可以看到十足的自由之路,有时候有行人走过,有时候有汽车开过,有时候有大车,有时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一定是下班的人。更远更远的地方(你不知道,这么一个小窗口里能够容纳多少空间,如果我能够熬过战争,战后我一定要住在很高的房子里,有窗户对着田野),是一些住宅,后面是蔚蓝色的森林,土地是黑色的,一定很湿润,就像斯塔夫波兰近代著名诗人。的十四行诗里描写的一样,你还记得“春天里的漫步”吗?

但是,在我们看护员宿舍,东西都是讲究的:有彩色瓷砖砌成的炉子,就是我们仓库里的那种。炉子有设置巧妙的烧烤架子:架子上似乎什么也没有,烤一只小猪也好啊。木床上有“加拿大”毯子,毛茸茸的像猫皮一样。床单雪白,没有皱纹。桌子上有时候铺桌布,但那是在过节和进餐的时候。

窗户外面是白桦路。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树叶的“哭泣的”桦树像倒立的扫帚似的,树下面没有绿草地,是潮湿的沼泽,在大路后面“那个”世界里肯定有,可是你双脚得先踩满烂泥。

傍晚点名之后,在外面的白桦路上散步,体面而肃穆,见了熟人都点头致意。在一个十字路口,立着路标,上面有浮雕,浮雕表现的是两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在轻声耳语,第三个人向他们倾身,竖起耳朵偷听。意思是警告:你的每一次谈话都有人听见、评论、汇报到有关部门去。在这里,一个人知道有关另外一个人的一切:什么时候当过穆斯林,偷过什么东西,通过谁勒索过什么人,害死过什么人……你赞扬他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冷笑。

所以,你再想象一下帕维亚克监狱,但是要大几十倍的,周围布满双层的带刺铁丝网。不像比尔克瑙,那里的瞭望塔真的像鹭鸶一样,支撑在又细又高的木架之上,每三根电线杆子上就有一个探照灯,带刺铁丝网倒是只有一排,但是有多少段,是数不清的。

这儿的情况不一样:每隔一根电线杆子就有一个探照灯,瞭望塔建造在水泥地基上,带刺铁丝网是双层的,还有围墙。

我们在白桦路上散步,身穿熨好的便衣——仅有的、不穿条带囚服的五个人。

我们在白桦路上漫步,刮了胡子,精神饱满,无忧无虑。囚徒们分成小组站着,在第十舍前面;在那儿,在铁栏杆和紧紧封死的窗户后面坐着姑娘们——都是实验用的主要“材料”,但是她们常常聚集在“教育舍”前面,倒不是因为那里有音乐厅、图书馆和博物馆,而是因为楼上有Puff。Puff是什么,下次告诉你,你一定想知道的……

你知道,现在写信给你,感觉奇怪,因为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淡化,即使凭借很强的意志力也回忆不起来了。梦境有些不可思议,梦中的你是很清晰生动的。你知道,梦不是形象,而是像一种感受,有空间,感受得到物体的重量和你身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