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4/57页)
夜晚降临,凉爽宜人,星光闪烁。我们躺在铁轨上,万籁俱寂。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灯泡发出暗红的光芒,光环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堕入黑暗一步,人就会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动步枪随时可以射击。
“换来皮鞋没有?”亨利问我。
“没有。”
“为什么?”
“伙计,我干腻了,腻到家了!”
“刚接一次输送车就腻了吗?你想想吧,我,从圣诞节到现在经手过的人,恐怕有一百万了吧。最头痛的是从巴黎郊区来的输送列车,总是要遇见熟人。”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换了你,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哑口无言。我们喝加烧酒的咖啡。有人打开一罐可可,加上白糖。可可粘手,而且糊嘴。我们又喝咖啡,又喝烧酒。
“亨利,咱们还等什么呀?”
“可能还有一班车。也说不定。”
“就是来,我也不去卸了。干不下去。”
“烦了,是吗?能干的加拿大?!”亨利和蔼地微笑着,消失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回来了。
“好吧。不过,得小心点儿。别让党卫队抓住你。就坐在这儿吧。皮鞋,我包了。”
“再也别拿皮鞋来烦我!”
我想睡觉。已经是深夜。
又是“列队!”又是列车。节节车厢从黑暗中浮现,穿过一片灯光,又沉没在昏暗之中。货场小,有灯光的地段就更小。我们得分段卸货。卡车在什么地方轰隆响起,开到小梯子近旁,小梯子黑黑的,鬼气十足。探照灯照着树木。“水!空气!”老一套,同一部影片的夜场:自动步枪打了几梭子弹,各节车厢沉寂下来,只有一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失去平衡,堕落在卵石地面上。她昏迷了过去,躺了片刻,最后才爬起来。她开始就地转圈,越转越快,机械地挥动双手,像做体操一样,又在空中乱抓,发出单调又尖细的叫声。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神经完全错乱了。因为她那样子刺激人的神经,所以一名党卫队员箭步蹿了过去,用钉了铁钉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后背猛踢一脚,女孩马上倒下。那党卫队大汉又使劲踏了她一脚,掏出手枪,叭叭两响;女孩双脚蹬了蹬地面,不动了。接着开始开车厢铁门。
我又到了车厢旁边。忽然飘来一股温热发甜的气息。人堆占据了半截子车厢,一动不动,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冒出热气。
“卸车!”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名党卫队员叫道。他的胸前挂着活动探照灯,照了照车厢内部。
“你们怎么还傻站着?卸车!”同时冲着人们的后背甩开了警棍。我抓住一具尸体,他的手掌却痉挛地抓我的手。我吓得叫了一声,一步跳开。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嗓子堵得发慌,骤然感到晕眩。我弯下腰,在车厢下哇哇呕吐了一阵,踉踉跄跄地偷着躲到了铁轨下面。
我躺在舒适清凉的铁轨上,向往着返回集中营,向往着连垫子也没有的木床,向往着在半夜里还不会被送到毒气室的那些同胞中间稍睡片刻。骤然之下,集中营似乎变成了某种宁静的避难所。人们正在不停地死去,而自己还苟活于世,有点东西吃,有力气干活,有祖国、家园、姑娘……
灯光鬼火般地闪烁,人流漫无止境地泻出,浑浊、灼热、麻木。他们预期自己在集中营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心理上准备着为生存而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们绝没有想到大难临头,黄金、金钱、项链都已经毫无用处——他们都是在临出门之前把半辈子积攒的财产藏在衣缝里、鞋跟里、身体里的。一批训练有素的行家会从他们的内脏里把那些东西挖出来,把金子从舌根下撬出来,把钻石从子宫、从直肠里抠出来,把金牙拔下来,一律装在精心密封的箱子里,运到柏林去。
党卫队员黑乎乎的身影到处游荡,泰然自若,训练有素。拿着本子的先生正在画最后的几条线,凑个整数吧:一万五千。
数不胜数的卡车已经开往焚尸炉。
快收尾了。最后一辆卡车拉走了货场上零散的尸体,已清理的物品也已装车。加拿大人又拎起面包、水果、白糖,披上干净的发出香水芬芳的衬衫,准备班师回营。头头把金子、丝绸和黑咖啡塞进茶叶盒子,那是给大门看守准备的,指挥官们可以免检放行。以后的几天,整个加拿大营就靠这班输送列车活着:吃列车送来的火腿和香肠、糖果和水果,喝各种烧酒和烈性酒,穿干净衬衫,倒卖黄金和零杂物品。公务员们还把许多东西弄到集中营外面去,弄到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更远的地方,带回香烟、鸡蛋、伏特加和家信。
以后几天,整个集中营都在谈论“本津—索斯诺维茨”这班输送列车。这班车不错,油水挺大。
我们返回集中营的时候,星星已经开始发白,天空变得越来越透明,夜色向高空消遁,即将破晓。可以预见,又是晴朗炎热的一天。
焚尸炉上方冉冉升起粗大的烟柱,在高空蔓延成为巨大的黑色河流,极为缓慢地飘过比尔克瑙的上空,在特谢比尼方向的森林后面消散。索斯诺维茨来的旅客们正在被烧成灰烬。
我们和挎着机关枪换岗的党卫队员路遇。他们步伐整齐,紧紧靠拢。一个集团,一个意志。
“到明天,(要征服)整个世界……”他们放开嗓子高唱。
“向右转!”领队的指挥喊道。
我们靠边站,给他们让路。
在我们奥斯威辛
本篇描写的是奥斯威辛集中营1号区;2号区即庞大的布热津卡(比尔克瑙)。
一
就这样,我在这儿开始学习医疗卫生课程。从整个比尔克瑙的两万人当中,挑选出我们十个人,要教我们当医生。我们需要知道,人有多少块骨头,血液是怎样循环的,腹膜是什么,怎么对付葡萄球菌和连锁状球菌,怎样割去盲肠,气肿是什么。
我们的使命很高尚:我们将治疗囚徒们,因为“不良命运”致使他们患病、意气消沉甚至轻生。我们——比尔克瑙两万个男人当中这么十来个人,必须降低这里的死亡率,要鼓舞囚徒们的精神。出发的时候,营里的医生就是这样说的,他还一一问我们的年龄和职业,我回答说“学生”,他表示惊奇,扬起了眉毛:“学什么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