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2/57页)

这样的输送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延续着,到战争结束的时候,会有人计算一共焚烧了多少人的。四百五十万。这是战争中最血腥的战役,是团结一致、同心协力的德国的最最伟大的胜利。一个帝国,一个民族,一个元首和四座焚尸炉。而且,在奥斯威辛,还要新建十六座,总体功率是每天焚烧五万人。集中营也正在扩建,通上高压电流的铁丝网非扩展到维斯瓦河不可,可以容纳三十万穿条带囚服的囚徒,可以冠以“囚徒城”的大名。不不,人是决不会缺少的。既烧犹太人,也烧波兰人,还烧俄国人,大批的人会从东方、西方、大陆、海岛上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这里来。穿着条子囚服来的人们,正在重建被毁掉的德国城市,耕耘荒芜的土地,等到他们被这种苦役、没完没了的“干活!干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毒气室的大门就会向他们自动打开。毒气室将要改建得效率更高、更经济,伪装得更巧妙,要像德累斯顿的那些毒气室一样。它们的神奇之处,早就有了传闻。

车厢空了。一个精瘦的麻子脸党卫队员望了望车厢内部,厌烦地点点头,扫了我们一眼,指了指车厢内部。

“清理内部!”

他指的是车厢里面。在车厢的角落里,人的粪尿和失落的手表中间,憋死的踩死的婴儿横躺竖卧,都是些大脑袋、鼓肚子的怪物。把他们像小鸡一样扔出去,一把能抓起两三个。

“别往卡车上扔。交给女人们。”党卫队员一面点香烟一面说,火柴灭了,他很恼火。

“接住这崽子,看在上帝份上。”我冒火了,因为那些女人躲着我,害怕得魂不附体,用胳膊挡住脸。

呼唤上帝,说来也奇怪,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抱小孩的女人都得上大卡车,无一例外。我们心里都明白她们的去处,面面相觑,又愤恨,又惊恐。

“怎么,你们不接?”那麻脸党卫队员说,好像是责备,又好像是纳闷,同时拉开枪栓。

“用不着开枪,我抱。”

一位身材很高、满头白发的妇女接过我手中的婴儿,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望了几秒钟。

“孩子,孩子啊。”她微笑着轻声说,颤颤巍巍踏着卵石子儿路走开了。

我靠在车厢板壁上,累极了。有人碰了我胳膊一下。

“走,到铁轨下面去,走。”

我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张脸在我眼前跳动、胀大,旋即又模糊起来,巨大而透明,和纹丝不动的、不知为什么黑魆魆的大树,和涌来又涌去的人流融合为一……我使劲眨了眨眼:原来是亨利。

“我问你,亨利,咱们是不是好人?”

“问这个干什么?愚蠢!”

“你看,朋友,看见这些人我心里现在是无名火起,就因为他们,我才非到这儿来不可。他们去毒气室,我一点也不同情。我恨不得他们脚下的地塌下去。真想扑过去给他们几拳。也许这是病态吧。我理解不了。”

“咳,正好相反,这是正常的,可以预料到的,不言而喻的。这个货场折磨你,你心里冒火,自然谁比你弱,你就最容易冲谁出气。甚至于迫不及待要出气。明白啦?”这个法国人的话有几分讽刺味道。说着他在铁轨下面舒舒服服坐下来,“你瞧瞧那些希腊人,多会抓紧时机!抓到什么吃什么。我亲眼看着他们吃光了一罐果酱。”

“牲口。明天他们一半人都得拉稀——拉死。”

“牲口?你不是也挨过饿吗?”

“牲口。”我咬着牙重复了一遍。我闭上眼睛,听到了喊叫声,感觉到大地的颤抖和眼皮上的灼热空气。嗓子干得冒烟。

人流连绵不断。卡车像解开铁链子的恶狗一样嚎叫。眼前浮动着从火车车厢里抬出来的尸体、踩死的小孩、扔在尸堆上的残废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火车一辆一辆开过来,衣服、箱子、活动床越堆越高,人们步出车厢,望望太阳,喘息着,乞求喝口水,上卡车,一车一车地出发。车厢又打开了,又是人……我觉得一幅一幅的景象渐渐混为一团。真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一场噩梦。蓦地,我瞥见了一行绿树正在随着整条公路和五颜六色的人群一起荡漾。可是——那是林阴路!我的头脑里嗡嗡作响,觉得马上要呕吐。

亨利拉住我的胳膊。

“别睡啦,装车去。”

人都走了。最后的一批卡车远远地在公路上奔驰,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火车倒退着开走。空旷的货场上,只有党卫队员们走来走去,十分威严。领子上银光闪闪,皮鞋熠熠发亮,一张一张涨红的脸油光满面。现在我才意识到,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一直在这儿,干皱,没有腰身,浑身瘦骨头,稀稀拉拉没有光泽的头发挽在后脑勺子上,梳成一个髻儿,两只手插在裙子兜里。她正在各个角落里转来转去,干瘪的嘴唇上挂着一丝田鼠般凶狠的微笑。她痛恨漂亮女人,正像知道自己丑陋不堪的女人嫉恨所有的漂亮女人一样。啊,对的,我见过她,记得还很清楚:这是妇女劳动营的女司令。她是来看战利品的,因为一部分女人已经送上卡车,剩下步行的都到营地去。我们的小伙子们,剃头匠们,正在把她们的头发刮得一干二净。眼看着她们羞怯而又无可奈何,实在开心得很哟,哟哟哟。

我们开始装车。搬起沉重的箱子——都装得满而又满,净是值钱东西——扔上卡车,在卡车上堆在一起,磕磕碰碰。我们能割就用刀子割裂,一是为了消遣,二是为了找几瓶酒和香水。酒和香水一下子都滚到了脚下。一个箱子开了,散落出衣服、书籍……我拾起一个小包裹,沉甸甸的,解开一看,是黄金,还有整整两大把手镯、耳环、宝石、戒指……

“拿过来。”一个党卫队员慢条斯理地说,同时打开塞满了黄金和各式各样外国首饰的口袋。扎上之后,他把口袋交给了一个军官,又拿起一个空的,到另一辆卡车旁边监督去了。这些金子将送往第三帝国国库。

酷热,酷热难当。空气灼热,凝滞不动。嗓子干燥,说一个字都生痛生痛的。啊,喝口水多好。快点找片阴凉地方歇歇吧。终于装完了,最后几辆卡车已经开走。我们把路面上的一切纸片都细心地捏起来,把地面上卵石子儿缝里一点一滴的非本地的、运来的脏东西都抠出来,“让这类恶心场面不留一丁点儿痕迹”。就在最后一辆载重汽车消失在树木之后,我们,我们——终于!——向铁轨堆走去,准备休息休息,喝足水(也许法国人又从岗哨那儿买到了?)的时候,铁路弯道后面又传来了铁路工人的哨声。车厢又一次慢而又慢——慢得出奇地开进站来,机车发出尖厉的嚎叫,窗口里显现出苍白憔悴的脸,扁平得像白纸剪出来似的,瞪着一双双发出热光的大眼睛。又是卡车,又是拿着笔记本记数目的泰然自若的先生,小餐厅里又走出拎着收取黄金和钞票用的口袋的党卫队员们。我打开了车厢的大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