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3/57页)
如果德国人取得胜利,我们会怎么样呢?会有巨大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会有浩大的公路网、工厂、参天的大纪念碑。每一块砖头下面,都放着我们的手、我们的肩膀抬起来的铁轨和水泥板。他们要谋杀我们的家人、病人、老年人,谋杀儿童。
将来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诗人、律师、哲学家、神父等人的声音会压过我们。他们创造真、善、美,创造宗教。
奥斯威辛集中营这块地方,三年前都是乡村和农场,有田地,田间小路,地头长着梨树。这儿的人都是普通人,不比其他人好,也不比其他人差。
后来,我们来了。我们赶走了这儿的人,拆毁了房屋,夷平了田地,把土壤变成烂泥。我们建造了营房、篱笆、焚尸炉。我们带来了坏血病、蜂窝组织化脓性炎症,还有虱子。
我们在工厂和矿山干活。我们完成大量的工作,而从中得利的是少数人。
这里的一个公司——棱茨公司的事迹很有意思。这个公司建造了集中营、营房、大厅、商店、地下室、烟囱。集中营提供囚徒,党卫队提供材料。在结账的时候,账单数额巨大得出奇,不仅奥斯威辛看不懂,直抓后脑勺,连柏林也一样。他们说,先生们,这样的价码是不可能的,你们赚得太多了,几百万几百万的。公司回答说,账目都是明摆着的呀。柏林说,既然这样,我们付不起。于是具有爱国主义志向的公司建议:减半支付。柏林又讨价还价:百分之三十。规矩就这么定了下来,从此以后,公司的全部结算都相应地砍掉三分之二。棱茨公司毫不担心:像德国所有的公司一样,他们都在积累资本。棱茨公司在奥斯威辛赚了大钱,安安静静地等着战争结束。情况类似的还有瓦格纳和大陆管道公司,里希特钻井公司,西门子照明和电缆公司,砖瓦、水泥、钢铁和木材供应商,营房用具和囚犯条带囚衣的制造商;同样的还有巨大的联盟汽车制造厂,德国拆卸公司,以及煤老板:在梅斯沃维采、格利维采、雅宁、雅沃日纳等地。我们当中,谁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要要求劳动补偿,不是工资和货物,而是对沉重的、残忍的劳动的补偿。
在病人和干活下班的人去睡觉的时候,我从这个遥远的地方和你说话。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你的面容。虽然我说的话里都是你不熟悉的苦涩和愤恨,我知道,你是细心倾听的。
你的命运变成了我的命运的组成部分。只不过,你的手不适合拿鹤嘴锄,你的身体不能感染败血病。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的爱情和对于那些留下来的人的爱,那些为了我们而生活、构成我们的世界的人。留下的父母的、朋友的面容,物品的形体;而我们能够分享的最珍贵的是:活下来的感受。即使留给我们的仅仅是医院病床上的身体,我们也还是拥有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情感。
我想说,人的尊严的的确确寓于人的思想和人的情感之中。
八
你想象不出来,我感到多么幸运。
首先,因为有一个大个子的电工。每天早晨,我跟库尔特(是他的熟人)到他那儿去,把给你写的信交给他。这个电工的序号老得出奇,一千零几,身上揣满香肠、小袋的糖和女人内衣,还把一沓书信塞在鞋里。这个电工顶着光头,不理解咱们的爱情,对我带来的每一封信都皱眉头。我想送给他香烟,这个电工说:
“伙计,在我们奥斯威辛,送信是不收礼的!有回信的话,要是能够,我就带回来。”
晚上我又去找他。程序是相反的:电工向鞋里伸手,掏出你的一张明信片,交给我的时候皱着眉,不高兴。因为他不理解咱们的爱情。我肯定他不喜欢木床,才一米五长,笼子似的。因为这个电工个子很高,睡那张床大概很不舒服。
所以,首先是这个大个子电工的事;其次是西班牙人的婚礼。他保卫过马德里,逃到了法国,又被弄到奥斯威辛来。这个西班牙人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跟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得快,可是这个西班牙人还一直在集中营里,这个法国女人就爱大声嚷嚷,要办婚礼!于是向H本人提出申请。H发火了:“新欧洲怎么能够没有秩序?立即举办婚礼!”
他们把这个法国女人和孩子从法国送到集中营来,赶紧扒下西班牙人身上的条纹囚衣,给他穿上组长亲自在洗衣房熨好的一身正装,还从集中营丰富的收集品里细致地选取领带,并配上合适的袜子,举办了婚礼。
然后,新婚夫妇拍婚礼纪念照:新娘身边站着儿子,手里拿着一束洋水仙花,新郎站在另一侧。他们的后面是乐队,乐队的后面是厨房里的党卫队,怒气冲冲的。
“我一定去报告,你们在工作时间奏乐,不去削马铃薯皮!我做的汤里没有马铃薯!什么乱七八糟的婚礼,哼!”
“安静,”其他的要人开口安抚他,“是柏林来的命令。汤里没有马铃薯就没有吧。”
与此同时,给新郎新娘拍好了新婚照,把他们送到Puff楼度过新婚之夜。该楼的住户,都被撵到十楼去了。次日,那个法国女人被送回法国,西班牙人又穿上条纹囚服,送回了小分队。
整个集中营都奔走相告。
“在我们奥斯威辛,甚至举办了婚礼。”
所以说,首先是大个子电工;第二是西班牙人的婚礼;第三呢——我们的课程结束了。不久前,女营的医务员毕业,我们用室内乐和她们告别。她们都坐在十楼的窗口,聆听从我们楼的窗口发出的单项乐器演奏的声音:小鼓、萨克斯管和小提琴。最神奇的是萨克斯管:它发出呜咽、哭泣、笑声和咯咯声。
很遗憾,斯沃瓦茨基波兰19世纪著名的浪漫派大诗人。不知道有萨克斯管,不然,看准了这个乐器的表现力,他也许会当一名萨克斯管乐手的。
女士先走,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在阁楼里聚会,集中营医生罗德(一个“体面的人”,对待犹太人和雅利安人没有区别)来看我们和我们的成绩,他说他很满意,而且现在,奥斯威辛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他很快走了,因为阁楼里太冷。
今天,在我们奥斯威辛,整天都有人在告别。维也纳的弗朗茨给我作了最后一次报告,论战争的意义。他有点结巴,谈到了工作的人和破坏的人,论前者的胜利和后者的失败。还说,为我们而血战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同志来自伦敦、乌拉尔斯克、芝加哥和加尔各答,来自大陆和海岛;并谈论了有创造才能的人士未来的兄弟情谊。我心里想:“这就是在毁灭和死亡之中,会诞生救世思想,这是人类思想所习惯的道路。”然后,弗朗茨打开刚从维也纳收到的包裹,于是我们大家沏茶共饮。弗朗茨唱了奥地利歌曲,我朗诵了诗,但是他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