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5/57页)

于是,这两条腿去了女营,对我深表同情。因为他说,他的妻子也在女营,他知道那里的状况艰难。所以愿意替我捎带书信,而且如果情况许可,把我也带去。信立即就可以发去,我自己也要努力去见你,甚至感觉很想走动一次。我朋友建议我带上厚毯子,好好裹起全身。朋友知道得很清楚,虽然我还算幸运,在集中营里有办法,但是第一次走动必定是会被抓住的。等到有保证的时候,我也许会去的。我倒建议他们在身上多涂些秘鲁防瘙痒油。

我还常常观看周围的景色,没有变化,只不过污泥出奇的多,有了春天的气息,人会趟着污泥行走。从森林那边时而飘来松树的芬芳,时而飘来烟雾。汽车时而载运衣装,时而载运布纳镇的穆斯林。我时而在办公室午餐,时而路遇换班的党卫队员。

没有变化。昨天是星期日,这儿营里灭虱。冬天的集中营营房很可怕!肮脏的木床,黑糊糊的泥地,人身上冒出来的气味。营房挤满了人,但是虱子却一只也没有,营里整夜整夜的灭虱,没有白费。

灭虱检查完毕,我们从营房里出来,这时候,特别小分队从焚尸炉回营。他们人人脸上都是烟垢,看上去肥头大耳,背着沉重的包裹,累弯了腰。除了金子,他们什么都可以拿,但是走私最多的也是金子。

营房里面三三两两冒出人来,钻进行走的特别小分队队列,抢夺他们的包裹。空气中传来吼叫声、咒骂声和拳打脚踢之声。小分队终于钻进自己营区有石墙隔开的院子的大门。但是,没过多少时间,犹太人就开始悄悄钻出来,做买卖,互相探望。

我碰见了一个,他是我们原来分队的朋友。当时我生了病,去了医院。他“幸运”得多,去了特别小分队,总比为了一碗汤整天拿铁锹锄地好。他热情伸出手来:

“哟,是你啊?要点什么吗?你有苹果……”

“没有,没有苹果卖给你,”我回答,语气很和气,“你还活着呀,阿伯拉梅克?有什么新闻?”

“没有有意思的。一车捷克人进了毒气室。”

“你不说我也知道。说说个人方面的。”

“个人方面的?我能有什么个人方面的呢?大火炉子,营房,又是大火炉子。这儿有我什么亲人吗?嗨,你想听听吗,我们找到了大炉子焚烧的新方法。知道什么方法吗?”

出于礼貌,我表示感兴趣。

“听着,我们抓过四个头发长的小崽儿,把脑袋拢在一起,点着头发。这些小东西就自动烧起来,就成了。”

“祝贺。”我冷冷地说,毫无表情。

他微笑一下,笑得怪气,盯着我的眼睛:

“唉,医务员,在我们奥斯威辛,咱们必须放松,能放松就放松。不然怎么忍得下去?”

于是,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走了,没有说再见。

但是,这是谎言,是怪异,就像这整座集中营,整个世界。

这条路,那条路

这里描写的是奥斯威辛集中营2号区,即庞大的布热津卡(比尔克瑙)。

我们开始在医院营房后面的空地上建造一个足球场,位置“很好”:左边是吉卜赛人和他们活泼可爱的小孩子,还有他们到了厕所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的女人,还有他们身材修长的保姆;后面是刺铁丝网,铁丝网后面是有很多路轨的铁路车站,车站总是排满了车厢;车站后面是“集中营女部”。一般都不这么说。说FKL,就足够了。右边地里是焚尸炉,有的在车站后面,紧靠FKL,有的更近,就在刺铁丝网跟前。都是坚固的建筑,地基深而坚固。焚尸炉后面有一小片树林,到小白屋去,得路过这片树林。

我们是在春天建造足球场的。在建造完毕之前,就开始在窗户下面种花,在营房旁边用碎砖头码出弯弯曲曲的红色装饰线条;还栽种了菠菜、莴苣、向日葵和大蒜;把足球场用剩下的草坪拿来铺出小块的草地,每天用大桶从集中营运来的洗浴间废水浇灌。

当灌溉的花卉长高的时候,我们的足球场建造完毕。

现在花卉是自生自灭,病人躺在床上,我们玩足球。每天分发完晚餐之后,愿意来的都到球场来踢球。其他的人来到刺铁丝网下面,隔着整个车站和女营的人说话。

有一次我当守门员。那是星期天,一群医务员和正在康复的病人围着球场观看,有人在后面快跑,追某一个人,肯定是来看球的。我守球门,背对着车站。球忽然出界,一直滚到围栏旁边。我跑去捡球。拿起球来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车站。

这个时候,正好有一列火车到站。开始有人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向小树林方向走。从远处看,只看见斑斑点点的外衣。显然,妇女已经穿上了夏天的服装,在这个季节里是首次看见。男人们脱下外套,露出白色衣领。他们行进缓慢,从车厢里新下来的人陆续加入。他们终于在那边停步。人们坐在草地上,望着我们这边。捡回球后,我把它踢进球场。球员们踢来踢去,又以弧线形落在大门前。我往角落里踢了它一脚,球滚到草地上,我又去捡球。我站起来一看,顿时万分惊骇:车站已经空无一人。那身穿彩色夏装的人群,连一个人也没有留下来。列车也开走了。栏杆外面重又站满了医护员,向对面的女孩子们大声问候,她们也从车站的另外一边高声回应。

我夹着球回来了。在两次角球之间的时间里,在我的背后,有三千人被送进了毒气室。

在以后的时间里,人们开始沿着两条路走向小树林:一条从车站直接走,一条沿着我们医院另外一侧的那条路走。两条路都通向焚尸炉,但是有些人有幸走得更远一点,到澡堂子;这不仅仅指洗澡、灭虱、理发和发给新的涂油彩的囚衣,而且还意味着生命。当然是指集中营里的生命,但这是生命。

早晨我起床后洗地板的时候,人们就在走动,这一条路,或者那一条路。包括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拿着包裹。

我坐下吃早饭——比在家里吃得好——的时候,人们在走动,这条路,或者那条路。楼房里阳光充足,我们完全打开门窗,向地板洒水除尘。下午从商店里拿来邮件,那是早晨从集中营总局运来的。文书分发信件;医生包扎创伤,打针注射,但是,整个营房只有一个皮下注射针头。在温暖的晚间,我坐在营房门口阅读皮埃尔·洛蒂的《我的兄弟伊夫》——人们正在走动,这条路,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