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6/57页)

夜间,我走到营房前面,黑暗中,刺铁丝网上面的灯发出亮光。道路在黑暗中消失,但是我听到了远处几千人清晰的说话声——人们在不断走动。树林上方蹿出火焰,照亮天空,火光升天的时候,传来了人们呼叫的声音。

我眺望深夜,麻木,一语不发,一动不动。我整个躯体内部在抖动、翻腾,但我没有参与。我已经控制不了我的躯体,但是感受到了它的每一次颤抖。我是镇静的,但是躯体欲罢不能。

不久以后,我从医院走到集中营。白天听说了很多重大的消息,联军在法国海岸登陆;俄国战线正在向西推进,临近华沙。

但是,在我们这儿,在比尔克瑙,无论白天黑夜,车站都有满载男女老幼的长长列车等着。车门打开,人们开始行走——这条路,那条路。

和我们劳动营并列的是没有人住、没有完工的C区,只完成了营房及其周围通电的铁丝网,但是屋顶上没有油毡,有些营房没有木床。因为有三层的木床,比尔克瑙集中营的一个营房可以容纳五百人。在C区,向这些营房塞进一千个或者更多的年轻女子,都是从那些走动的人中挑出来的。二十八个营房,三万多名妇女。这些妇女的头发被从根上剃光,穿上没有袖子的夏装,没有内衣,没有羹匙,没有饭碗,连一块擦手的破布都没有。比尔克瑙位于山脚下的湿地上。白天,空气清明,可以清晰地望见山峦。早晨,山峦沉入浓雾,看上去像盖满白霜,因为山里十分清冷,又布满雾霭。在酷热的白天,山峦令我们感到凉爽,但是这些妇女,在右边二十米远的地方,从早晨五点钟就站在那里等着点名,冷得浑身发紫,互相依偎,像松鸡一样。

我们把这个集中营叫波斯集市。在温暖明丽的日子,妇女们走出营房,在各营房之间的宽阔通道上缓步挪动。彩色的夏装和遮盖剃光头发头部的鲜艳头巾,从远处看去,造成色彩缤纷、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集市的印象。因为富有异国情调,所以叫它波斯集市也算恰如其分。

从远处看,这些妇女面目模糊,根本看不出年龄,仅仅是白点和粉笔画的形体。

波斯集市是没有完工的集中营。华格纳分队在这儿建造碎石路,使用一架很大的压路机。其他人在排水沟和比尔克瑙全部区域新安装的浴室干活。另一批人为本区的福利设备忙碌:搬运锅盖、毯子、餐具,在党卫队头目指挥下送进储藏室。当然,这些东西的一部分立即流向营里去,分给在那儿干活的人。这些锅盖、毯子和餐具都太有利可图了,所以有人偷窃。

整个波斯集市,那些营房长官小屋的顶棚,全都由我和伙计们盖建好了。这样做不是因为有命令,也不是出于慈悲心,我们是用私自拿来的毛毡和煤焦油搭顶棚的。也不是出于和老号码,亦即在这儿承担一切工作的女营医务员们的交情。每一卷毛毡、每一块煤焦油,营房长官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还得付出代价给营长、指挥官、营里的贵客。偿付的方式各不相同:黄金、食品、营房里的女人或者干脆用自己的躯体,要看情况而定。

和我们建造屋顶一样,电工供电、木匠建造小屋和其中的家具,用的都是私拿的材料;泥瓦匠运来偷盗的铁炉子,安在该安装的地方。

这时候,我看懂了这个奇怪的集中营的面貌。早晨,我们来到集中营大门,推着板车,上面装着毛毡和煤焦油。门口有女警卫把守,都是肥臀金发,穿高筒皮靴。金发女警卫检查我们,放行进去。她们中间不止一人在泥瓦匠和木匠当中有相好的,在没有完工的浴室或者营房长官小屋里一起睡觉。

然后,我们来到集中营深处,某些营房之间,找一个地方升火,融化沥青。女人们立即把我们团团围住。她们索要铅笔刀、手绢、羹匙、铅笔、几张纸、鞋带、面包。

“你们是男人,有办法,”她们说,“你们长时间在这个集中营里住,没有死。你们肯定什么都有。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点呢?”

我们把身上带的细小东西都散发给了她们,把衣袋翻出来给她们看,表示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脱下汗衫给了她们。到后来,我们来的时候,衣袋都是空的,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从另外一个路段,向左二十米的地方看,这些女人并不都是一样的。

她们中间有小姑娘,头发没有被剪掉,仿佛《最后的审判》油画里的小天使。这些少女傲慢地瞧着围住我们的女人,鄙夷地望着我们这些粗野的男人。有些已婚的女人在绝望中打听已经死去的丈夫的消息,有些母亲在我们这儿寻找自己孩子的线索。

“我们这儿太凄惨,太冷,我们饿极了。”她们哭泣,“他们好一点吧?”

“有正义的上帝,他们肯定好一点的。”我们郑重回答,没有常见的嘲讽挖苦的口气。

“肯定没死吧?”妇女们望着我们的眼睛,问道,很焦急。

我们没有回答,走开了,赶紧去干活。

波斯集市的营房长都是斯洛伐克妇女,懂得这些女人的语言。这些女孩子在集中营两三年了。她们记得女营的初期情况:女人尸体摆放在营房墙下,因为没有及时从医院病床抬走而腐烂,营房里到处都是大堆大堆的粪便。

虽然外表粗糙,她们还保存着女人的温柔和善良。她们肯定是有情人的,也偷过人造黄油和罐头,因为以货易货,得偿还别人拿来的毯子或者衣服,但是……

但是我记得米尔卡,一个矮小敦实的姑娘,穿粉色衣服。

她的小屋全涂成了粉色,小小的窗帘也是粉色的,窗口对着营房。小屋里的光线给她脸上带来粉色的光辉,她一张脸好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巾。我们分队里一个满嘴烂牙的犹太人爱上了她。这个犹太人为她买了从整个集中营收集来的鸡蛋,用软布包好,透过刺铁丝网轻轻扔给她。他时常和她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不理睬女党卫队员的监督,不理睬我们的头目,这个头目在旁边巡逻,穿着夏季的白制服,腰上别着一把巨大的手枪。

一天,米尔卡跑着到了一个屋顶下面,我们当时正在上面铺毛毡。她向这个犹太人招手,对我喊道:

“下来!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从屋顶上顺着营房门下来。她抓住我们的手,把我们拉到她小屋里去。到了几张床中间,她指着一堆彩色被子上面的一个婴儿,急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