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8/57页)

一天里,空闲时间是有的,可是没有什么可做的——我们就在波斯集市的营房长那里度过,在营房下面,或者厕所里。在营房长那儿喝茶,或者在小屋里待客用的床上睡上一个钟头。在营房下面,跟木匠和泥瓦匠聊聊天。女人都围住他们,她们已经穿上针织衫和长袜子了。随便拿来一块手绢、布料什么的,你就可以跟她们为所欲为。集中营到底是集中营,也算是女人的加拿大——大仓库了。

厕所男女共用,只用木板隔着。女厕所这边总是拥挤,叽叽喳喳的;我们这边呢,安静,水泥板发出一股凉气。在这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和卡佳说情话;卡佳这小姑娘是扫厕所的。没有人觉得不方便,这儿的情况也没有妨碍。在集中营里,人们都见识得多了。

六月份过去了。人们在走动,不分白昼黑夜——走这条路,走那条路。从天亮到深夜,整个波斯集市都在等待点名。天气暖烘烘的,屋顶上的沥青融化了。接着来的是秋雨,刮起阵阵冷风。清晨阴冷,浸透衣襟,然后又是艳阳天!列车连续来到车站,从未中断,人们向远处走动。我们常常伫立,不能够去干活,因为路上全是走动的人。他们是松散的人群,缓步行走,手拉着手,妇女、老人、儿童。他们在刺铁丝网外面行走,沉默中把脸对着我们,望着我们,显得宽厚,隔着刺铁丝网,向我们扔面包。

妇女褪下手腕的手表,扔到我们脚下,示意我们可以拿走。

大门下的乐队演奏着狐步舞曲和探戈。集中营的人望着行走的人们。人表达激荡情绪和强烈情感的方式是有限的,表达的效果,就好像那些情感都是细小、微不足道的,用的都是同样的简单语句。

“走过去多少人了?从五月中旬算起,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就算一天两万……快到一百万了!”

“一天毒不死这么多人。而且,鬼才知道,只有四个焚尸炉和几个大坑。”

“换个计算方法:从柯什采和孟卡契来的大概是六十万,不用说,是全部都弄来了,布达佩斯的呢?有三十万吧?”

“不都是一个样吗?”

“是啊,可是,快完了吧?因为他们要杀死每一个人。”

“杀是杀不完的。”

于是,你耸耸肩膀,依旧望着前面的路。党卫队员押在大群的人后面,和气微笑着提醒他们跟上队伍,还指给他们看,不远就到了,还拍拍一个小老头的肩膀。这位老人家跑到一条水沟旁边,急忙解下裤子,动作可笑地蹲下了。党卫队员指给他看,大队走远了。老人家点头,提起裤子,挺可笑地迈着碎步往前赶。

你觉得挺逗,看着很解闷,瞧着这个人这么火急火燎地奔赴毒气室。

然后我们接着干活,涂抹仓库屋顶上融化的沥青。各种杂物和没有打开的包裹堆积如山,从那些行走的人手里夺取来的财宝,堆在屋顶上,任凭风吹雨淋。

在沥青大桶底下生好火之后,我们就去“办货”。有人拿来一桶水,有人拿来一小袋干樱桃或者李子,还有人拿来白糖。我们煮了糖水樱桃,拿到屋顶上,犒劳干活的人。其他的人炸咸肉,加洋葱,吃玉米面面包。能顺手拿走的东西,我们一律卷走,运回集中营。

从仓库屋顶可以看到燃烧的火堆和开足马力运转的焚尸炉,一览无余。人群走到里边,脱去衣服,然后,党卫队员迅速关上房门和窗户,紧紧拧死螺丝钉栓。几分钟的时间,还不够给一张毛毡涂完沥青——几分钟后,他们打开窗户和房门,通风。特别行动队来到,拉出尸体,投进火坑。就这样,从清晨到深夜。

有时候,把这样运来的一批人用毒气处理完毕之后,又运来一批病人。毒气处理法不合算,于是让他们脱光衣服,或者由指挥官摩尔开枪射击处决,或者推进火坑直接烧死。

有一次,运来了一个年轻的妇女,她不想离开母亲。她们被迫脱去衣服,母亲先被带走。那个押送女儿的人,被她肉体的绝美震撼,站住了,在极度惊异之中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到这个人性的、纯朴的姿态,这位妇女后退了一步。她的脸发红,抓住他的手:

“你说,他们要对我怎么样?”

“你要勇敢。”这个人回答,没有缩回手。

“我是勇敢的!你看,对着你,我不害羞!你说!”

“你记住,勇敢些。走吧,我带领你,什么也不要看。”

他一只手拉着她,另外一只手挡住她的眼睛。烧焦脂肪的噼啪声和怪味、火坑里的热气吓得她魂不附体,她挣扎。这个人轻轻按下她的头,露出脖子。就在这时,指挥官开枪,几乎没有瞄准。这个人把那个女人推进了火坑,听见她可怕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波斯集市、吉卜赛营、女营都塞满了从行走的人们中间挑选出来的妇女。这时候,在波斯集市对面,出现了一个新的集中营,我们称之为墨西哥。这个营也还没有最后完工,同样设立了营房长小屋,装电灯,安玻璃。

每日活动照旧。人们走出车厢,行走——走这条路,那条路。

集中营内部的人也有操心的事:等着家里的邮包和书信,为朋友和情人“办货”,到处打听消息。夜以继日,阴晴交替。

夏天完结的时候,火车不再开来。被送进焚尸炉的人也越来越少。集中营里当然开始感觉到某种空荡,慢慢也习惯了。而且还传来了其他的重要消息:苏联开始反攻,华沙到处发生起义、战火燃烧;离开集中营的输送列车每天开走,向西走去,前途不明,大概是在走向新的瘟疫和死亡;还有几个焚尸炉在造反,特别行动队员开始逃跑,逃跑的下场是逃跑者都被枪毙。

然后,命运把人从集中营抛向集中营,没有羹匙,没有饭碗,没有擦拭身体的破布。

人的记忆只保存形象。今天,每逢我想到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就看到颜色斑驳陆离的人群,他们郑重地向前奔赴——在这条路,或那条路;就看到低头站在火坑边缘上的那个妇女,看到营房昏黑内部的褐发姑娘:她再也没有耐心了,冲我呼喊:

“恶人受惩罚不受?按人情事理,一定要受惩罚!”

还看见豁牙的犹太人,他每天晚上到我的床头,抬起头来,问同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