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0/57页)
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水沟拐弯后面,有一批参加华沙起义的老人在干活,都穿着条带服装,略有区别。有的把衬衫扎进裤子,有的衬衫下面露出水泥袋子,这是防雨防风的好方法,有的人把牛皮纸裹在身上,在头部和手部开好口子。
“先生们,请放我过去,上帝祝你们劳动幸福。”我和蔼地说,“您,起义者,可以把身上的牛皮纸摘掉。您没有看见吗,警卫昨天对着一个犹太人开枪,就因为他身上有一把麦秸?”
“我是犹太人吗?他们可以对犹太人开枪,因为犹太人不是雅利安人。您管好自己的事吧。我也是,要是我有三件衬衫,自然会想到不用披上这些烂纸片的。”
“先生,您去拔甜菜疙瘩吗?”一位穿着优雅皮鞋的人问道,他一双鞋沾满了污泥。
“怎么了?什么甜菜疙瘩,怎么回事?”
“您也许能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吧?”
“甜菜疙瘩对胃有害,先生。会严重泻肚、有生命危险。还是熬下去等出头吧。”
“先生,饿得实在想吃东西啊。人挨饿了,就不想活下去。”老头言之有理。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岁数大的穆斯林。他把衬衫用粗糙的、拼接起来的绳子扎了起来,又塞上粗麦秆,这麦秆一直伸到领子旁边,好像这么一块用杂草凑起来、饱蘸水气的布片能够保温似的。他没有想到把裤子塞进一双雅致的、在华沙就穿上了的皮鞋里面。皮鞋沾满污泥,都已经干了,却又沾上厚厚一层新的污泥。
“哎呀,我说老爷子呀,”我说,表示看不起,“您真是不懂得自尊。您为我稍微让开一点,稍微整理整理自己,这集中营可不是养老院,要什么有什么。从泥塘里出来,慢慢走一走,您的健康立即就恢复一点,比吃那一小块面包有用。您要是光吃甜菜疙瘩,每天还用半碗汤换香烟抽,那您想,能怎么样呢?您就能熬出头来吗?早就把您装在箱子里运走了,您这样的人多的是。看您这副模样,百分之一百五十是要倒霉的。”
“您如果光喝一升清水汤,吃一小块面包,您的样子也跟我们一个样。”拿牛皮纸当衣裳穿的那个人打断了我滔滔不绝的唠叨。
“难道说我吃得比你们多吗?”我真的发火了,“我不过是不习惯穷讲究罢了,不像你们华沙人那样。我知道尊敬别人。”
“昨天是谁从我们营房拿走了一碗汤,不就是你吗?你说说,是不是你?”
“我昨天卖给你们营房长一把扫帚,所以他给了我一碗汤。大家都在柳树林子旁边干活。我拦着你们做扫帚了吗?到了下午你们都舒舒服服地躺着,我可是在绑柳树枝条呐。”
“嗨,嗨,这点心眼,我也是有的。营房长也会收我的东西吗?他愿意把汤白送给你们这些从奥斯威辛集中营来的。”
“你如果像我们大家一样,在这儿熬两年,到哪儿也有人多给一碗汤的。”我有点火了,一面回答他,一面往甜菜地跑,埋怨自己跟他们无谓地浪费时间。
在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壕沟转向由拖拉机和挖掘机平整的黑色地块。拐弯前面,沟上面的土墙泥堆被清理,沟壁上挖出了两个浅窝,脚掌可以蹬着向上爬。我把脚踏在一个窝里,用手指头扒住壕沟边缘,费尽力气爬到了沟的上面,却没有注意到,整件上衣都蹭满了污泥。我在甜菜之间爬行,小心翼翼。在这儿,因为多少有甜菜叶子的掩护,我觉得有几分放松。挑选了一个最大的根茎,慢慢除掉了叶子,从泥土里拔了出来。我又寻找蔓菁,可是,除了粉白色的甜菜疙瘩,其他什么也找不到。于是又拔了一个甜菜疙瘩,把两个都掖在上衣下面,手里拿着几片叶子,好歹挡住组长或者警卫的目光,我开始退回壕沟。终于缩回到了有裂纹的、潮湿的壕沟沟壁之间,这才松了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上衣和裤子,从衣兜里掏出木制小铲子,十分细心地刮干净手上和鞋上的泥,又把甜菜疙瘩掖在衣襟下面,迅速返回自己人那儿。有点兴奋,像一条遭到驱赶的狗一样喘息。
“先生,给一个吧,给一小块吧。”路过起义者们的时候,他们发出请求。
“大伙听着,让我安静会儿吧!”我嚷道,几乎绝望了,使劲抱着潮湿的甜菜疙瘩,样子丑陋,“你们自己去拔呀!那儿长的甜菜疙瘩多着呐,人人有份!不光是我一个人!”
“您能办得到,您年轻啊!”用牛皮纸遮身的那个人说。
“既然你们都老了,又害怕,就等死吧。我要是害怕,早就得靠吃蒲公英活着了。”
“那就噎死你吧,狗崽子!”披牛皮纸的先生在我后面恶狠狠地咒骂。
辗转回到了往日的游击队员身旁。罗麦克在沟里蹲着,扶着十字镐把。
“没有人瞧着你,干吗还急急忙忙的?”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从上衣下面掏出甜菜疙瘩。游击队员用锄头在沟底挖掘,挖出一个小坑,在一堆衣物中拿出一件无价之宝:一把小刀,然后细心给甜菜疙瘩削皮,把皮扔进小坑。
“你知道,有一次我们去找一个村长算账,离腊多姆不远,”说着,他削去甜菜头上筋脉多的、不能引起食欲的部分,“那个小村子叫耶日纳,还是杰日纳,记不清了。我们包围了他的住宅,野狼”——罗麦克所有的故事里,野狼都是第一小提琴手——“从窗口爬了进去,等着下手。但是他没有,他叫我。我就爬进去了,你知道,我呢,四下里仔细看了看,因为有点黑,村长和婆娘正躺在床上,他不想下来。‘下来听命令。’野狼说。‘我不放他走,让他在床上听吧。’婆娘说。村长吓得说不出话来。好好趴着,为了祖国,干什么都不难。我俩一起蹿到这个汉子身上,弄得小羽毛飞到了天花板。你以为,那婆娘随着他叫唤起来了吧?的确就是啊!她说:‘你们游击队员都是一个样,把我家枕头和鸭绒被都弄坏了呀!’”
“你的故事罢了,”我说着用铁锹把小坑里的甜菜皮埋好,“可是那村长跟甜菜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而且关系大了。”游击队员把切成小块的甜菜疙瘩交给我,我立即藏在衣袋里,“在老家伙的库房里,我们没收了这么……”说着,他用手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这么大的一串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