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1/57页)
“先生,您知道是什么香肠吗?香肠、腊肠什么的,我倒是算内行的。”脚上穿了原来雅致、现在沾满污泥的皮鞋的老头突然说。他悄悄走到我们这儿来,靠着铁锹,细心静听游击队员的小故事,同样细心地瞧着他切割甜菜。
“什么香肠啊?反正不是碎肉的。就是普通农村里那种加了大蒜的,”罗麦克神气地说,“当然比甜菜疙瘩好。你们想也能想得出来!”
他给了我一小薄片甜菜,又为他自己切了一片。有一股厚重的、热辣辣的甜味,从中冒出一股刺鼻的凉气,掠过全身。所以吃的时候都很小心,切成小片。
“先生,请您送给我一小块吧,您不会不送的。”
穿雅致皮鞋的他以老年人特有的顽固软磨。
“得靠自己去拔,”罗麦克说,“您光想着让别人为您冒险,像在华沙那样,是吗?您自己害怕吗?”
“德国人迅速抓住我送到德国来了,我怎么能够在华沙参加斗争呢?”
“您走吧,走吧,老爷子,干活去吧,尽量努力,长官也许会给您干面包皮的。”我挖苦他。他不走,眼睛一直盯着我们随便切开的薄片。我不耐烦了,补充说:“老爷子,您听我说,甜菜伤胃。里面水分太多。您整个整个地吃,腿疼不疼啊?”
“腿怎么会疼呢?不过有一点发肿罢了。”老爷子立刻回答说,同时拉起沾满污泥的裤腿,从那双原来很雅致、现在沾满污泥的鞋子里,从卷得稀奇古怪的破布和粗布中,露出两条发肿的、病态苍白、白中透青的小腿。我弯下腰去,用手指按了按那皮肤。游击队员用锄头划地,神情冷漠。别人的腿肿不肿他才不管呢。
“老爷子,您瞧,这手指头摸一下这身体,跟戳进揉好的面团一样。您知道是为什么吗?水,没别的,都是水。从腿上能走到心脏,还要走到头部呐。您呀,什么也不能喝了,连咖啡也不能喝。还有野菜,记住,也不能吃。可是您还想要甜菜。”
老人审视一下小腿,然后抬起眼睛看我,面无表情。
“我给您一小块面包,但是请您给我整个的甜菜疙瘩。”他压低声音说,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用破布裹起来的面包——半块早晨的面包,我闪电般地、专业地估算了出来。
游击队员靠在铁锹上,另外一只手插在腰部。
“您瞧,老爷子,您老是一点不改。每天都一样。应该先把面包拿出来,然后再扯闲篇啊。您还真能从早晨撑到现在。”他补充说,那口气混合了蔑视、认可和羡慕。
“也是没办法啊。拿这么一个甜菜疙瘩,至少能把肚子撑满。快点啊,得干活去了。光在这儿东拉西扯的,我找了别人替我挖地呐。”
“给豆儿大的一块面包,要拿走一尺长的甜菜疙瘩,”罗麦克抓住了要点,“还是请您闲话少说吧。”
他拿过面包,放在壁龛里,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一块的甜菜,堆成一堆,表明没有克扣,这就是整个的甜菜疙瘩,都交给了老人;老人收起甜菜块,揣进衣襟,赶紧走了,拖着铁锹,消失在转弯后面。
这时候,罗麦克伸手到壁龛里,取出面包,妥当分成两小块,给了我一块。我俩开始咬嚼,细细品味,慢慢下咽。最后,罗麦克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压扁了的、枯干的小李子。他露出狡黠的微笑,扔给我一个。我一把接住了。
“注意,得有耐心,忍着到该吃的时候才能吃。早晨去岗亭领工具的时候捡到了这两个李子。即使是面包,我也会忍着留下来。换了你,立刻就吃了。”
“是啊,要是我,就吃了。”我表示同意。我们互相很了解,又接着按我们的办法干活。他拿十字镐,打碎从沟上土垒墙上掉下来的土块,我钻进壁龛,里面显然比光溜溜的壕沟暖和一点,也许是因为壕沟的上面有风,而在这儿,头顶上方有点泥土,像个屋顶似的。
“你知道,我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时候常常收到邮包,收到炼乳一下子就喝光,”我像说梦话似的,“从来不分给别人。在这儿,我的份饭,我也是一下子吃光。你见过我身上带着面包吗?都是三下五除二,吃了,喝一点咖啡,不多,然后整天守着这把铁锹。要紧的是干活不要卖力气。”
“最好的办法是衣兜里不带吃的。吃进了肚子,贼也偷不走,火也烧不着,长官也没收不了。成天地切分、寻找、言必谈饮食的人,死得快。这是犹太人的办法。”
“还有华沙人。”想到了刚才的这一次交易,我说。
“还有华沙人。”原来的游击队员表示同意。
他把十字镐插在地面上,靠在沟壁上。沟很窄,但是很深,和宽度不成比例。潮湿的泥土发出腐烂杂草的尸臭气味。沟的一侧升起土垒墙,土垒外面是甜菜地,再远处是拖拉机、警卫线和森林。另外一侧是草地,草地上有的地方长了野李子树。李子树一直延伸到了村庄,村庄位于更低的地面。从我们这儿可以望见教堂的顶端,教堂耸立在村庄中心,在秋天水涨时形成的瀑布上方,而红色屋顶向远处延展,越来越低。更远的地方,山坡上有云杉树林。树林后面是不久以前才建造的集中营;在这个集中营里,两个月的时间之内死了三千人。一条白色的道路从树林开始,消失在村庄里,又出现在李子树之中。
长官从远处走下公路,斜着穿过草地。他穿的托德劳动大军军服颜色鲜亮,有别于潮湿草地的绿色。他是一个大专家,擅长架设水管管道、搬运铁轨、装卸袋装水泥,有本事在附近村庄征收一切食品,连那些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九死一生的人也比不上他。他关心为他干活的人——我们二十个人,所以每天从他的同事那儿收集面包皮,发给干活最卖力气的人。
我抄起铁锹,开始使劲抛出泥土。原来的游击队员拿着十字镐,离开我两米多远,这样,从远处看,两个人就不会重叠起来。他把十字镐举得高过沟边,再让镐头自由地降落下来。
“原来,好像我正在说壕沟的事吧?”他说,因为沉默得太久令人感到不安。在这里必须整天地都有话可说,这样,人才会失去时间感,没有空闲去编织关于饮食的毁灭性的幻想。“你说呀!怎么啦?”于是又用心挥舞一下十字镐,让它在沟渠上方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