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3/57页)
他忽然闭嘴,抄起十字镐。长官正站在我们上方。他观看了一会儿我们和谐有序的工作,把一个裹了报纸的小包扔在我们两个人之间。面包皮散落在我们脚下。
“当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个。”罗麦克强调。于是一下子把十字镐举到头上,尽量做到让它闪现在沟渠边缘上方,而我则急忙弯腰对着地面。
格仑瓦尔德战役
格仑瓦尔德是波兰北部奥尔什丁省的一个小镇。1410年7月15日,在这里发生了和日耳曼人十字军(三万九千人)的战斗,迎战他们的是波兰、立陶宛和俄国的联军,还有捷克的部队(共约四万五千人),领导人是波兰的雅盖沃和维托尔德;波兰人及其盟友取得辉煌的胜利。这是中世纪欧洲最大的一次战役,造成日耳曼十字军的衰落。
本篇描写战后滞留异国者(dipis),包括原来关在德国集中营的得到解放的囚徒,后来重新被关在专设的集中营里的遭遇和心绪。
一
在党卫队放弃的军营洒满阳光的宽阔大院里,就好像置身于石砌围墙中间挖掘的一口深井的井底下一样。军团在水泥地上踏着步点、唱着歌前进,他们的手臂裹上了党卫队士兵留下制服的绿色袖筒,提到腰带的高度,然后以愤怒的、一致的动作落下,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支队伍在前进,而是一个放大多倍的人,信心十足、声音沙哑地唱歌前进。但是军团色彩斑驳的裤腿、毛毡鞋上的几个亮点,搅乱了整体的军人表现。
这个军团,从上方看像是三条绿色的毛虫,隆起的脊背有条纹,躯体却静止不动,它在充满阳光的院子里挺刻板地走动。军团路过一排很高的美国载重汽车,这些汽车从内部吐出形形色色的人和行李,好像从装杂货的口袋里倒出来似的。队伍在水泥地上踏步,上面是一根刚刷过油漆的旗杆,因为风把一块带有民族彩色图案的破布吹到杆子上去了,像挂在钓鱼竿上似的。队伍在一排树干、小松树针叶前面止步,这儿还有许多凳子和椅子,是准备晚上开营火晚会用的。他们在原来的玻璃大厅下面转弯,这个大厅里不久前还举办过党卫队的爱国主义群众大会。他们踏在被打碎的窗玻璃上,歌唱了半截打住,他们进入昏暗的大厅内部,像进了隧道似的,把大厅和场地隔离开来的是强烈的阳光和刚刚修剪完毕的、长了毛茸茸深绿叶芽的枝条。拖在军团后面弯弯曲曲、白得晃眼的灰尘长带,在大厅入口处盘旋,变成灰色,落向地面,偶然的一阵风又把它吹起,膨胀,散开,在空气中乱窜,纷飞,变得无迹可寻。
我坐在天井边一面墙壁的三层窗户狭窄坚硬的窗台上,膝盖撑着下巴颏,赤裸上身,在阳光下取暖,像一条癞皮狗——困倦地伸了伸腰,舒适地打了一个哈欠,把一本不知从哪间军官房间弄来的书放在一旁。那是一本长篇小说,讲的是提尔·欧伦斯皮格尔勇敢、欢乐和值得称赞的经历。
“士兵先生们,”我转向大厅,让后背对着太阳,“军团列队去教堂参加大主教的弥撒。你们都完成了对祖国应尽的义务。你们在哪里,祖国就在哪里。继续睡觉。”
大厅里弥漫着的全是当兵的那种气味:长时间没有清洗过的生殖器发咸的陈年汗味。墙壁没有粉刷,还装饰着神圣帝国的希特勒的话语。这墙壁的下面,有两排铁制双人床,中间是一排制作粗糙的桌子,桌子下面有几个没有靠背的凳子,还有一个珐琅小盆,孤零零地摆在那儿,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空中有几个懒洋洋的肥苍蝇嗡嗡作响,还有昏昏欲睡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列队去?像军队那样吗?出操的时候他们的步子就跟穆斯林掉进烂泥地里一样。”少尉科尔卡回应,他的床位靠着墙壁。
科尔卡大个子,肌肉发达,在窄小的床上躺下伸展不开。虽然因为分发德国制服上衣,他和军官争吵过,并且决心抵制军队,但是他一直也没有扔掉呢子制服,成天穿着这制服躺在床上,热得憋闷,用厚靴子鞋底蹬扶手,每一次都把床垫子里的散乱麦秆掉到下面的床位上:我就在这个床位睡,嗨,真是的。他长了粉刺的脸总是对着窗户,望着窗台,没有思想,贪婪地倾听军团的歌唱和脚步声。
“波兰军官领导波兰步兵为祖国争光的时候,波兰步兵走得很好。”我大声说着,从窗台上跳下来,后背热烘烘的,好像有人用烧热的针一下一下地扎我似的。在集中营里六年,走步总是五个人一排,现在,刚休息了两个月,他们又在走步,为了上帝和祖国的荣誉,是四个人一排,代替组长的是军官。军官善于训练走步,却不会禁止厨子们把吃的送给犹太女人——我补充说,眼睛冷漠地望着天空。
“我如果理解得正确,你就用棍子杵我一下。”少尉嘟囔着抱怨,他正在阅读关于卡廷惨案的德文书;从鼻子上摘下角质眼镜,他冲我眨了眨近视的显得没睡醒的眼睛。他坚持穿一条又紧又小的短裤,以便展示出他结实发达的肌肉。他从头到脚全身都盖满了文身图案,但是都已经褪色,像沾满灰尘的陶制盘子。在右边大腿根部画着一个粗糙而歪斜的箭头,配有明确无误的红色文字解释:“女士专用”。
“谁在厨房值日,谁就得防止有人偷东西。少尉,你注意,看厨子是不是偷东西送给怀孕的犹太女人。”斯泰芬在门口说,他正在学英语,小声背单词。他把书扔在桌子上,大皮靴踏着石板地面走到窗前。“这些滑头女人又用煤做饭,”他把头伸到窗户外面,说,“厨房有电器、饭锅什么的,她们还缺什么?还要用小灶煮什么?明摆着,是为了当官的。大家都是集中营的难友、兄弟、伙伴,但只在做弥撒的时候是,一说到吃的,就不是了。这样的监管员当然会来事,要不怎么埋头看带插图的故事书呢?既然给上校拍了马屁,怎么能不一鼓作气也给少尉拍?”
我发出短暂而赞许的笑声。少尉在床上猛地坐起来,脑袋碰在上面的一个尖角上,他一如既往地咒骂,少不了与性有关的话,用手抚摸了一下少见的、发肿的青痕,厌恶地说:
“你这个布尔什维克崽子,我不碰你,你也别碰我。你要是不喜欢,就从军队里滚出去吧。”他的小奶头用两个文身刺出的耳朵和模仿眼睛的银色圆点装饰,像小兔的嘴似的痉挛地抖动,“她们偷东西,她们偷东西!没抓住,就别嚷嚷。好狗不叫唤,但是能抓、能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