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4/57页)

“那好,那好,你咬吧,少尉先生。你就是那抓人的狗。中尉拿绳子拉着你呢。汪,汪。”斯泰芬吼叫着,声音沙哑,恶狠狠地眯缝起小而突出的眼睛,神经质地歪扭的嘴唇后面像狗那样平整而白色的牙齿,在闪着光。

中尉慢慢起床。少尉科尔卡来了兴趣,也活动起来,把手从头下抽出。床垫子吱吱作响,麦秆散落在下铺上面。我皱了皱眉。

院子里传来载重汽车轰隆隆开动的声音,又突然传来大嗓门的说话声,只言片语,却又骤然中止,好像有人拿刀砍断了似的。

骤然的寂静惊动了吉卜赛人中尉,他哼哼着在床上坐起来。这个人,在被押送到达豪集中营时所在的车皮里,为争夺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我差点没有把他揍死。

“唉,你们,怎么不知好歹,又要打架了?”他拉长声音,好像要哭似的,“你们九死一生,还没有受够?可是我们的波兰人,我们的兄弟,老是愚蠢得很,想要用一勺子水淹死兄弟。”说完,把青色、消瘦的脸埋在红罂粟花图案的枕头里。这枕头是在一次夜袭中从农民那儿抢来的。几天来,他一直肚子疼,因为吃了生羊肉。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头病兽。他宁可病死,也不去医院,因为他记得道特梅尔根小集中营的医院。

中尉在床上死板地坐着,细心卷起床单翘起来的一角,这是这间宿舍里唯一的一块呢子床单。他手指头神经质地抚摸小腿,又抓起书来,啪啪翻了几页,愣愣地看了看卡廷森林大墓的照片。

“打不起架来。”我想着,感到失望,又从窗台往外看。

军营的石墙下面,狭窄的绿草地带上,有大堆腐烂的垃圾,发出的臭气充斥整个大院;垃圾堆之间,有发干发黄的弱小枫树生长着,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还蔓延着开了红花的灌木。更高的地方,在小树和灌木上方,在一排一排邻近的窗口,绳子上都挂着各种颜色的内衣,粗绳子上挂着刚染了颜色的小木箱,直打转,让阳光晒干。

在贵人居住的一层,是一排威尼斯式大玻璃窗,下面沉入浓重的阴影,而上面沐浴在阳光之中——金色蓝宝石般的阳光。从一层以上的每一层,都冲出粗重的、赶不尽杀不绝的收音机的声音。

在外国士兵把守的大门外面,公路上汽车成行,自行车小溪般流淌着,不知疲倦;茁壮的法国梧桐树深深栽进土地,它们之间闪现着颜色鲜艳的夏日衣装。

就是这个世界——要被允许去这个世界,你必须走步正确、汇报准时、打扫楼道、忠实、坚毅,还有就是:效忠祖国。

在楼房中翼,二层(原来集团军的厨房),有一个生了锈变成青铜色,却通过排风口旁若无人伸出的烟囱,这个烟囱静悄悄地冒出蓝色的轻细的烟,像纤细的带子似的震颤几下,偷偷地在空气中消失。

“兄弟们,这世界多美好。”我叹息道,假装乡愁病发作,“可是能怎么呢?伙计,你还是被关着,跟德国人时期一样,不发给到外面去的通行证,因为你不会阿谀奉承;墙上有窟窿你也钻不出去,因为有人把守。明摆着你就是囚犯!怎么待下去呢?要是有儿子给送羊腿来,或者弄个德国女人来,待也就待下去了。你呢?待下去吧,挨饿;家呢,远在天边。日子好过一点,至少用不着偷!大家的命运一样。现在这样不行,不行……”

我一直眯缝着眼睛望着中尉。中尉在床上辗转反侧,十分不安,嘴唇狠狠地抖动,但是一语不发。他从箱子里取出制服,开始往身上穿,鼻子轻轻喷出气来,紧闭嘴唇,看着地面。

“中尉是要去格仑瓦尔德弥撒吗?”科尔卡从大厅另外一头冷冷地问。

“不不,少尉先生。我到厨房去看看。如果什么都找不到的话……”透过紧闭的牙齿,他恶狠狠地嘟囔。

“能找到,中尉先生,能找到。”斯泰芬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你要小心,别让他们抓走儿子,要不然谁给你吃的呀?上校不会带羊肉来的。”

“喂,你,塔杜施,”少尉科尔卡把脚支在床扶手上,“你不去格仑瓦尔德?”

“不想去。也许到剧院去。营火晚会说不定有新奇的东西,弥撒有什么意思?”

“去做弥撒吧,”科尔卡懒洋洋地说服我,他两只手插在衣袋里,挠着后脑勺,表示感兴趣,“做弥撒去吧,记得你告诉过我,要给编辑的报纸写文章的。也许会给你马铃薯烧牛肉的,今天午饭是马铃薯烧牛肉。”

“不去也给。每天都给我汤。”

“瞧瞧小丫头片子们……你也不想见见大主教吗?”

“跟他有什么共同语言?”我摊开双手,表示强调,“咱们跟他的生活经验不一样!整个战争期间,他都是在上层漂着,你知道,什么勇敢、祖国,还有一点上帝。可是咱们住在别的地方,净是蔓菁、臭虫,还有蜂窝组织炎。他肯定饱食终日,我却时时盼着吃的。他看待今天的仪式,是从波兰国家的角度;我呢,是从马铃薯烧牛肉和明天的大锅清水汤的角度。他的手势我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手势他会认为太低下,而且,我和他彼此都有点蔑视。格仑瓦尔德吗?我在这窗台上挺好呀:太阳暖烘烘的,苍蝇嗡嗡叫着,和周围的人闲聊。”我向中尉方向倾身,“一览无余,就像在剧院里似的。何况,”我实事求是补充说,“他也不在场,眼不见为净。起初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们入场,接着是神圣的弥撒;而将军的脑袋上面飘着为他们烹调午餐的炊烟和香味。”

为首的是上校,穿了地方裁缝按照英国式样缝制的军服,军服是枯叶的颜色。上校看起来很短小,像是一大块木头,脑袋涂了油,两腿僵直,所以行动威严、死板,他正在竭力迈出军人有力的步伐。旁边是指挥官,穿着德国军官嫩绿色的制服。他向上校伸出手来,看上去好像说教似的解释着什么,大概是抵抗运动的颠覆性威胁吧。他们后面有穿绿色和黑色外套的混杂人群,像跟在老师后面的一群淘气顽皮的孩子,还不断做着各种手势,头上戴着红色的帽子,穿着色彩斑驳的民族服装。

“连德国人也没来得及把他们全杀死!”斯泰芬靠着窗台,望着院子,窝着一肚子火。他黑色粗糙的头发像狗毛一样发亮,“一直到世界的末日,他们也就是这样。波兰呀,波兰给波兰的就是这样的货色。离它远远的,也有两碗汤喝!我是多么愚蠢,多么愚蠢——愚蠢!”他离开窗台,用扁平的手掌抹了一下脑门子,“你亲眼见过,在营房里我保护了这样的乌合之众,给他们吃的,为他们冒险,偷山珍海味给这些愚蠢的吉卜赛人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