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6/57页)
在水泥地面院子的另外一侧,在细弱法国梧桐的一小条阴影中,美国大卡车正在卸货。很少的一点绿地上铺满了床单,喂奶的女人们立即坐下,吵吵嚷嚷的穿黑色衣服的小孩子们热得发困,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女们,透过透明的衣衫展露肉体。穿着汗水浸透衬衫的男人们,警惕看守着包裹,在建筑物下面躲着,注意看着大厅,还有力气的则去看看安排给他们住的地方。
“啊哈,诗人。您没有做弥撒?您逃避民族奥秘和神的奥秘了吗?您不参加建造国旗旗杆石墩的工作吗?那是已经逝去的人和其他人的灵魂组成的呢。”
在绳子捆起来的一堆箱子、枕头和被单上面,坐着一个少女,她的眼睛非同寻常。她颈项戴的不是小十字架,而是一个奇异的、长形的囊状物,像一个口哨。细麻布裙子下面露出健壮、坚实臀部的轮廓,修长的腿平放在绒布上。在下方,一位教授威严地坐在那儿,两只长筒靴子跨在一个箱子两侧,对我露出微笑,透过眼镜瞧着我,像隔着壕沟似的。他大概看到,我因为欲望强烈,连下巴都在蠕动。
“从生物学上看,我经受住了。现在,我正为通往波兰的道路平地填土。我从精神的昏迷状态进入民族活生生的躯体。”我作出灵活的回应。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我们引用了集中营黄色但爱国的油印小报上最露骨的段子,小报是神父主编的。
“这位女士,”教授做出一个向上的手势,无意中碰了那姑娘的脚,“就是逃出来奔赴民族的活的躯体的。整列输送车都来自皮尔岑,通过绿色国境线,从波兰来的。”
我扬了一下眉毛,心照不宣。姑娘露齿一笑当作答复。她在绒布上扭动了一下,胸部太发达了,在背心里面直摇晃。
“是森林频道的吗?”我猜想。我到其他营房区去找羊肉的时候,听到了华沙广播电台的广播。在两个节目之间是寻找亲人启事,还是森林台。
“相反,是我们的,一个犹太女人。他们都跑了,像寻找更好牧场的母牛似的。他们钻到我们这儿,就跟进了预订的粮仓一样。就在这儿呀,姑娘!”他向后倾身,碰了姑娘膝盖,在众目睽睽下,手顺着姑娘的小腿摸了一下。
我向姑娘伸出手来。她忽闪了一下睫毛,也许是因为瞬间照在她眼睛里的阳光吧。
“您不必听他的话。这是一头母牛的诉苦,因为虽然跑遍半个世界,也没有找到更好的牧场。”
“我们都是一座楼里的,”姑娘说,“在犹太人隔离区。”她笑了一下,好像表示歉意,“后来又在一个大房子里相遇,”她用手掌比划军营,“在前党卫队之家。”
“好像没有经过战争似的。”教授挖苦着补充说,然后得意地放声大笑,搓着两只有皱纹的手,又在巴伐利亚式皮裤子裤腿上抹了抹,那上面都是斑点,像屠夫的围裙一样,“请您记住母牛的事,往日的诗人。”他接着说,看了看自己多毛的腿。
“找更好的牧场?”绒布上的姑娘问,还用手指尖抚弄这个男人的头发。我撇了撇嘴唇,嘲弄似的,捕捉到了她俯瞰的目光。
“不是,”教授不以为然地说,“要有自己的牧场。不当自己牛羊在他人草地上的大使。”
“那咱们的牧场在哪儿呢?”
“在巴勒斯坦。在耶路撒冷近郊的阿科监狱。我在那儿给圈了半年,因为非法移民,而且是在战争期间。哈哈哈。”说着,爆发出一阵打雷似的笑声。他站起来,不说话,穿过水泥地面院子,走到大厅那儿。弥撒结束,人群从大厅里拥出,院子里充满嘈杂声。一大群人叽叽咕咕地围住大主教,流向指挥部方向,进入第一中尉位于一层的居室。
“这就是一个民族活生生的、苦行僧的躯体。波兰是德国橡树上的榭寄生草。”我轻蔑地朝着广场那边挥了一下手,“但是,也是一股力量。因为我们是为了理念而斗争过的!可是,那边,在你们的这个波兰,又怎么样呢?”
我没有走开,粗糙的呢子裤总是磨着我的胯部。姑娘从绒布上缓缓起来,慢慢下地,像猫一样在我身上蹭了蹭身子。她的奶子太突出了,在背心下面摇摇摆摆的。
“你以为,我可怜,无家可归吗?刚从电车上下来,电车上一半人坐着,一半人在哆嗦?而且哆嗦是因为雄鹰头上的王冠?波兰的俏皮话,您懂吗?我看,一点不懂!”她大喊,动了感情,“原因完全不在这儿!”
她有力的手抓住一个箱子。弯腰的时候,玫瑰色裙子下面的臀部闪动。新输送来的这批人急急忙忙开始把包裹搬运到军营里面去。我抓起两个包裹,大皮靴踏着水泥地奔走,上了楼梯。我一直瞧着这姑娘的背影,她提着床单、被褥等等,走在我前面。她的什么姑姑呀大姨的,要不就是什么保护人,尖声嚷嚷,哆哆嗦嗦的手抓着被单,给她带路。
我们把沉重的大件放在一层大厅里,又跑出去拿箱子,大声说话呼应。在进门的地方,我又遇到了那个姑娘,这回看见了她愉快的目光。
在几个小时以后举办活动的大厅里,男人们拥向半开的门,绕过障碍物走到砸破的窗口和双层床前,在昏暗得像地窖一样的房间里,浓厚的尘土一直飘飞到天花板。有人收拾垃圾,从楼道的破窗口倒出去,正好倒在军营后院里那些就地起灶做饭的人群里。这些人不关心格仑瓦尔德,不关心清新七月的每一天,不关心违规挨罚的通告,三五成群地坐在数不清的小灶旁边;这些小灶都是用床板、桌椅破木片木棍支起来的;他们的炊具有平底锅、椭圆形罐头盒、熏黑了的大罐头筒、战利品的铝制器皿;他们烹调的美味佳肴有夜里劫掠来的羊肉、稀饭、菜汤、水果;在锈迹斑斑的、烧热的铁片上烤马铃薯片,用木制勺子在开了锅的五彩汤水里搅动,同时努力给炉灶扇风。炊烟像浓稠而肮脏的酸牛奶,从下面往上升,先是成团冒出,又向上飘浮,懒洋洋地在地面上徘徊,透过窟窿多的墙壁飘移到近处的草地,模糊了地平线上远处漠漠平林的轮廓,奶水般包围了公路两侧法国梧桐的茂盛树冠。正在烹调的生菜、生肉的气味和烟味混在一起,强烈呛鼻,到最后竟在胃里翻滚。从下面,从烟雾下面,好像从锅底冒出来一样,传来做饭和准备吃饭的、饥肠辘辘的人们的吼叫声和咒骂声。我从窗口拉走姑娘,带她到贴了白瓷砖的漱洗室,可是这个漱洗室,由于散落了剩饭和脏东西,臭气呛鼻,像下水道堵塞的茅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