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8/57页)

姑娘全身发抖,我把她拉到身边,太突出的胸部在我双手下面柔软地低垂下来。她信赖地靠紧我。

“畜生,”她咬牙切齿地骂,“唉,真是畜生!代价再大,也要从这儿逃走!一起逃走吧?”她双手抓住我的手。我腹内空空,像夹脚的鞋让我感到一阵一阵的疼。

“这是这些厨子干的,”我们前面的一个人说,“是他们招来的美国人。用上了大铁锅,就得意忘形!下午也不愿意播放伦敦的电台。在窗户下面大呼小叫的!特别是在一号灶做饭的那个,把一碗马铃薯泼在人家脑袋上。小伙子们造反了。不过,应该不动声色才对。抓了一两个人,就对这个反基督低头了,完蛋。可是,该怎么对待波兰这个民族呢?”他很沮丧,沉思起来。

“已经给他们记了账,”另外一个人安慰道,“一个星期之内他们不会再折腾的。他们不会再活着来到营里的,我告诉你。”

一层房间的所有玻璃都沾满了油污。在房间内部弥漫的尘土阴影中,在成堆的破烂物件中,有人在走动,尽量拾起还能用的东西。看守一层大门的士兵的钢盔反射着阳光,很刺眼。他们不知所措,等待着。这个时候,汽车转向大门。

就在这时,一伙人,紧挨着,从军营对面一侧出现,狗一样猛地通过空荡的广场,直接到了指挥部。中尉带头,就像低垂脑袋的公牛,斯泰芬跟在他后面。他搂住一个姑娘的腰部,姑娘却尖叫着挣脱。另外一个人从旁边上来,搂住她的脖子,拉她,安抚她。其他人很快靠近他们,围住他们和高大的科尔卡,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大截。他用棍子驱赶一个系着白围裙的人,把他的手扭在背后。士兵们从对面过来。

我紧紧拉住我的姑娘,弄得她叫了一声。我抬起她的脸要亲吻,可是她摆脱了,十分恼怒。

“那好吧,午饭以后。”我说,感到扫兴,推开众人,跑到广场,“都是认识的!”我从远处喊了一声。她踮起脚来,手摸着脸,感到有点奇怪。我在士兵围住我们之前,及时赶上这伙青年人。

“嗨,塔杜施,”科尔卡笑着大声喊,“抓住贼了!厨房里发现一大块肉!在厨师先生房间里的床上,还有一个德国女人!他没来得及把她带走。快点,畜生!”

于是他用膝盖顶了一下被捆住的厨子。厨子一看见士兵,就喊疼。一个士兵跑到科尔卡面前咕噜咕噜说了几句什么,用枪托打过去,但是没打中。

在指挥部前面的台阶上,在上校和副指挥之间,大主教站着,和蔼而疲倦的目光看着我们。他嘴唇嚅动几下,似乎是在祷告,但是斯泰芬觉得他是在提问。

“他偷东西,偷同伴们的食品,是为了养活一个德国女人!偷盗加通奸!”他喊着,充血的眼睛里发出愤怒的光,把一个姑娘推上楼梯,那姑娘跌倒了,跪在楼梯上。“他们还不许我们听广播!你们的电台,”他怒气冲冲补充说,“不是华沙的,是伦敦的!”

编辑们的房间舒适,挂着壁毯,花卉图案都很抒情。原来的主人——党卫队的军官们,呼喊着在军营附近的战役之荣誉战场倒下,或者逃跑回家,或者占据了我们在达豪集中营留下的地方。现在,这儿只留下了结实的双开门的柜子,没有被“外人”打烂,也算一个奇迹。这些外国人,在战争结束后,刚被从集中营里解放出来,就进了无主的军营,打碎了全部的玻璃窗、吊灯、洗澡间和漱洗室的镜子,拆毁了摄影器材,砸烂医院里的透视设备,烧毁车库里的汽车、摩托车和武器,搬走、破坏军需品,拆毁军营的一部分围墙,毁坏特别引人注目的红木家具、大厅桌椅,打破卫生间的瓷砖地面,走的时候竟哼哼着国歌的歌词。

就这样,留下了一个柜子,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用打碎的木板等凑起来的沙发,上面盖了人造虎皮,又堆满了书籍,都是从院子里堆放的垃圾中精心挑拣回来的,图书馆和医院、药房、电影院,以及包含了几万名党卫队员材料和照片的、极大数量的卡片,都被破坏,变成垃圾,堆在路面上。

我坐在长沙发的一端,脑子里一片空白,凝望墙上黑糊糊的一片,那是一个装饰,不知怎么会弄来长了福音书人物胡须的诺尔维德波兰19世纪的重要诗人。当装饰。

半开的门外传来楼道里大锅的声响。在这儿,在军官居住的区域,甚至在格仑瓦尔德庆祝会上分发马铃薯烧牛肉,也没有秩序,没人管理;每个军官都拿两三个碗,打储备的菜,夜里吃的菜。面包情况也常常不一样,配给的常常是每人每天才三百克。连当兵的都觉得少,更不要说当官的了!

编辑挤到了中间,盛出两大碗冒热气的肉。递给了我一碗。

“接着,吃吧,长胖点!”他说话简洁明快。用词造句的水平趋于完美。他有一点聋,和原来在比亚韦斯托克的一个记者住在一起,这个记者是个完全的聋子。他们那间房子里充满一种不安的嗡嗡声,像乱飞的牛虻似的。

我把羹匙慢慢插进马铃薯烧牛肉,细心挑肉。我已经不是饿得饥不择食了。因为格仑瓦尔德战役,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升马铃薯烧牛肉,加了调味汤汁。

“你知道,我就喜欢待在屋子里面。”我对编辑说。他把打字机和油印机推到窗户前面,舌头发出声响,准备享受美食。我接着说:“可以把书都摆出来,夜里把裤子挂在椅子上,在床上睡觉。一个人待在屋里呀,那才叫舒服呐!”

“或者两个人!”编辑粗声道。

“跟第二个人?”我咧着嘴说,感到厌烦。

“我的意思是跟一个姑娘。你和一个女的搭话,我看见了!”

“有什么奇怪的呢?熬过了集中营,也该这么着了吧?”

编辑是在一九四四年华沙起义之后被关进集中营的,就在婚后不久。

“也许我会和她逃到西方去。”

他放下羹匙,翻着眼睛看我。

“嘿,你看,”他开玩笑说,“你就知道逃跑!狗崽子,诗也不要了,书也不要了吗?你不怕外面的世界吗?要是挨饿怎么办?”

我感觉受到羞辱,推开饭碗,把脸朝向窗户。在碎裂的玻璃上,阳光化成彩虹一般的、孔雀翎般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