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9/57页)

“喂,别泄气。”编辑站了起来,抚摸了我的脸一下,“上帝啊,我跟你在一起。我这个样子,是你造成的嘛。这次抢肉行动,你参加啦?”

“参加了。”我很不情愿地嘟囔,“你可以写文章。一定引起轰动的!”

“发生真正轰动的事,是用不着媒体的,我亲爱的小青年。何况,托卡莱克神父是不会允许报道的。因为我们是政府的报纸!”

他掰下一小块面包,蘸了点肉汁。

“你逃跑成功了?”

“当兵的放过了我。会英文走遍天下。我对这些美国牛仔说,我是普通人,偶然到了那儿,又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们连连点头,有一个还向我伸出手来。你知道斯泰芬吗?”我问,“在集中营当营房长的?”

“那个癞货吗?我就在他那个营房里,最狠毒的。”

“一个恶棍,”我说得刻薄,“他打人,为党卫队效劳,就是要当室长,要戴上袖章。把他派到小分队的时候,他是无精打采的。做样子连三天也没有顶下来。不是当狱卒的料。”

编辑连连点头。他倾斜饭碗,喝了里面的汤汁。

“可以说,”在喝完一口之后喝第二口之间,拉长声音,带着维尔诺口音说,“你有点不喜欢他。”

“但是他善于随遇而安。大家骂他恶棍、匪徒,特别是骂他上校。他说,是的,为了这些上校和指挥官,我是打过人,偷过东西。但是,今天,我不是不打、不偷了吗?我要是不帮助他们,他们早就死在集中营里了。他这话引来一阵嘲笑乱骂。”

“听说没有把他圈起来。”

“第一上校让他选择:或者在地下室牢房禁闭,或者驱逐出营。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大主教一直听着。斯泰芬搂住那个德国女人,向她道歉,带着她一起离开了集中营。”

“当着大主教的面?真是个下流的东西!在他眼里,整个军队都是可疑的。”他舔干净羹匙,用纸擦干净饭碗,随手把废纸扔在窗外,把饭碗放在柜子里,把柜子稳妥关好,用手绢擦了嘴唇,把手绢放在衣袋里,把窗下的打字机放到原来的地方——这才算做好出去的准备,说:

“走,到剧院去。有两张票。亚努什,”他指另外那个人,聋子,“到上尉那儿去打桥牌去了。有一个人从第二团部来了,也许把咱们带到意大利去。可是得守秘密。因为所有的人都想到那儿去。他们在那儿打牌,是雷打不动的。大主教动不了他们,连大检查也动不了他们。”

于是他拿走我手里的书,把我推到门外,又打量了我一遍,似乎有点疑心。他不喜欢有人悄悄地把印刷品拿出去。他细心把门锁好,又敲了敲邻居的门,然后投入烟雾之中——烟雾在关好的窗口盘旋,像浓密的羊毛似的弥漫于房间。肮脏的地板上有几个碗,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马铃薯烧牛肉,一定是留着晚上吃的。编辑把钥匙扔在桌子上,一句话没说,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已经做好营火晚会的准备。竖立起结实的四方形的柴堆,四周还用含树脂的树墩加固,而在矗立于顶端的木杆上,扣上了一个德国钢盔,木杆下面有两支德国卡宾枪交叉放着,枪的核心部分已经拆除。柴堆周围摆好了凳子和椅子。

我们全营人都坐在那里紧张等待着营火晚会开始和民间歌舞演出,虽然如此,有些人却还得在建筑物外面巡逻防备盗贼,另一些人还得在集中营外面值勤。我们面对汽车库,因为那里就是演出舞台。在紧闭的剧院大门前面,聚集着人群,他们咒骂、威胁着吼叫,推挤戴着民族旗帜颜色袖章、头戴硬纸做的美国头盔的警察。一个警察交叉着双臂,神情肃穆,看守入口。

“诸位,没有座位了!请大家原谅!请明天来吧。明天也同样上演格仑瓦尔德!每个人都能看到!”他喊得声音沙哑了,越来越沙哑,像公鸡打鸣似的,声音出不来了,他放下双手。

他们把他从入口推开,撕下他的袖章,扔在地上用脚乱踏。他们冲向大门,大门吱扭几声,但是门锁没开。

“哼,没一点头脑。”编辑觉得有意思,把我拉到车库的另外一面,到了演员进出的小门。我们钻进看台,和剧院值勤警察干脆利落交代好之后,我强烈地觉得,这一回我当了一会儿官员。

我们坐在将军们的后面,第二排,舞台上黄色的光线也落在第二排上。狭窄而长得出奇的大厅的其余部分都沉入蓝黑色的昏暗之中,从这昏暗里,一张张受到强光照射的脸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乱推乱砸的人群愤怒的呼号,受到推挤的铁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所有的人都望着舞台。

因为舞台中心有强光照明,女歌手衣装鲜艳,色彩斑斓,扶着演奏爱国曲调的撑开了音箱的黑色三角钢琴,红脸蛋像命名日的婴儿,金发蓬松,身穿克拉科夫式的服装,头戴尚未成熟却已长出麦穗的花冠。手指头提着长裙子,昂首远望幕布,远望天花板,远望天空。

几个青年在她周围,他们穿着集中营的囚服,拉着连接在她腰部的带子。这几人里有我认识的:他们是名气大的阿拉赫集中营的文书,囚衣都很合身,一定是早在集中营的时候特别定做的。其他人则穿着连体工作服,在舞台旁忙乎着,在歌手旁边,推着独轮车,扛着铁锹、铁镐和鹤嘴锄。

舞台最前面,差不多到了边缘,站着粗胖而热情的男演员,他一手指着女歌手,一面激情结束诗朗诵:

以圣母的名义,波兰啊,我们是你的孩子、士兵和工人!

大门破裂的可怕声响和蜂拥挤进已经爆满的车库的人群发出的凯旋狂吼,与巨大的欢呼鼓掌声、观众如痴如狂的爱国口号呼啸混合在一起。稍微安静一点的时候,幕布重新拉到两侧,以便再次展现象征共和国的红脸蛋女歌手和她的情人——两眼着迷直勾勾盯着她的那个男演员;这时候,编辑终于好歹凑到座椅边缘,向我倾身,为表示真正的满意心情,放开嗓子高声说:

“很可惜,没有把木床也搬到舞台上来!一流的红脸蛋共和国象征!值得出一条桃色新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个集中营里不走?什么也不能把你拉走吗?”那个姑娘俯身向我,真诚地问道。她过度丰满的胸部隔着上衣直摇晃。在她呈现乳白色的彷徨目光中,映射出本人突兀而细小的身段。我抬起头来,想要亲吻她湿润、微张的双唇。她皱起眉毛,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