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1/57页)
“咱们回营吧。”尼娜说,她呼吸沉重,像被抛在岸上的鱼似的,“不愉快?回去吧。也许还能挤到中间去。”
“一定能。”我说,心里有点着急。
我挽着她的手臂,陪着她沿着大路走。她偎依着我,嚅动嘴唇,却没有声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成串的自行车在沥青路上不断向前奔流——德国人在享受酷热的夏日午后。十字路口处有一个来自集中营的人坐着,两个红色的箱子放在树阴下,免得油漆被晒得融化。他在背包里翻弄。衣着上戴着党卫队穆斯林分队的装饰品,法国红色军帽斜着溜到耳边,那黑色的穗子随着他脑袋的活动而晃悠。
从集中营到森林,草地里有一长串人。他们熟悉看守不严密的豁口和近路,赶时间从军营里溜了出来。
我们加快脚步。树冠发出呼呼声,森林好像是跟我们一起行走。在一片枯干灌木之中,有几辆坦克,还有像在书店橱窗里摆放的新产品那样整齐摆放的卡宾枪、弹片和德国地雷。担任看守的是一个美国兵,正在酷暑中打盹。
在大路边,一排大卡车把像饥饿老鼠嘴脸那样细小的发动机头部转向集中营,在等待明天的行动。汽车之间,光着上身的黑人们在忙碌。他们身上流着气味强烈的褐色的汗水,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好像青铜铸造的似的。我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们对我们呼喊,意思是从后面出了军营的,要穿过被打烂的大门回到军营;那儿是运输羊的老地方。洞口窟窿旁边没有人,但是在拐角处,围墙向晒得发热的地面投下一点清凉,在用几根木棍支撑着硬纸片的棚子下面,阴影深处,有一个当兵的坐着打盹。他把钢盔放在地上,卡宾枪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下巴颏快贴在胸口上了。另外一个角落里,两个士兵解开了上衣,大声喧哗,互相敬烟。
我们完全现身,站在大门前的草地上,就像巫婆小屋前面的迷途幼童一般。
“得等到天黑,”我感到不安,说,“也许不放咱们进去。那就回小树林。”
她摆脱我的手,发出不屑一顾的一声冷笑。
“你急着要看格仑瓦尔德,怎么样?又害怕了吗?等着,小青年,跟我走。”
还没有等我说句话、做个手势,这个姑娘就急切地正了正裙子,拉了拉过于丰满的胸部上面的衣服,径直奔向大门。她在瓦砾堆里绊倒,支撑着站了起来。一阵风吹在她身上,吹散了头发。她用手压住头发,顶着风向前走。一瞬间,她还回头看了看我,露出一张笑脸。她说了一句话,可是风吹得什么也听不见。我拔腿跑去追她,可是又一下子站住。我举起双手,招呼她,但是她扭过头去;我想大喊,但是又住口。那两个互相敬烟的当兵的,转向大门,其中的一个从肩上拿下卡宾枪,笑着高声喊道:
“小姐,小姐!站住,站住!到这边来!”②原文是英语。
“站住,站住!”②另外一个喊声尖细。
在围墙另外一头瞌睡的士兵迷迷糊糊抬起头,站起来。弯了一下腰,抄起夹在两腿间的卡宾枪,歪着脑袋,闭上右眼瞄准……
姑娘双手伸向喉咙保护自己,好像突然喘不上气来了。她在土坡边缘外面又迈出一步,瘫软地倒下,好像被一块砖头绊住滑倒了,在土坡边缘外面消失,滚到了下面。土坡外面是集中营营地,传来说话声,汇合成了杂乱议论,然后变成了呼叫。那两个笑着招呼姑娘的当兵的,扔掉烟头,用脚踩灭,跑到土坡上面。已经完全清醒的那个士兵,就是那个开枪射击的,把枪背在肩膀上,枪口朝下,从地面捡起钢盔,掸了掸土,戴在头上,不假思索地吹了一声口哨,向大门方向跑去。
我漫步走上土坡,众目睽睽下经过这个地段,来到尼娜身边。
她倒下的时候脸碰在一块砖头上。在她紧缩、潮湿、沾满鲜血的上嘴唇上,趴着一个绿头大苍蝇。阴影惊醒了苍蝇,它嗡的一声飞走。唇下露出没有血色的白色牙齿,突出的眼睛像僵硬的果冻一样浑浊。做出保护动作的痉挛收拢的双手,沉重地落在石块上面。温暖生命最后的标记,气味浑浊的血液,在掩蔽过分丰满胸部的上衣上浸淫出一个很大的斑点,又洒在衣襟上,像铁锈似的。口哨形的小护身符偏向颈部一侧,在细项链上抖了两抖就悬在那里,静止不动了。我拿开遗体头部下面一小块有尖角、不舒适的砖块,梳理一下尼娜的头发,把头部放在柔软的细沙上面。跪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掸掉裤子上的灰尘。一圈专注和沉默的脸在我上方挡住了光线。我用双臂费力挤过不情愿后退的人群。放我过去之后,他们更靠近了,围在遗体上方。
大院子里面,抛弃在地上的盘子饭碗下面冒出火苗和浓烟。风呼呼地把烟卷起,像麦秸似的,把烟吹到墙外。从顶楼上投向火堆的木板在空中坠落,无声无息,在黑糊糊的窗口背景下落地时发出骇人的声响,地面上升起一道灰尘柱子,在地上旋转,又落下。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单调、压抑的说话声,似乎就来自墙外。从居民房舍当中,从路旁栽种着法国梧桐的街道,从车库(包裹了帆布的大炮炮筒从中伸出)拐角后面,蹿出一辆挤满了士兵的、很小的、可笑的吉普车,它在树木当中钻过,冒出大团黑烟,掀起灰尘,车轮轧进泥土,刹车,吱扭一下子停住。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都这么喊叫?”②③原文为英语。
美军中尉斜过身子问司机。司机只耸了耸肩膀。我感到惊奇,看了军官一眼。在周围的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尖细,令人厌恶,像撕开一块布的声音。军官看到我的目光,眨了一下眼,撇了一下嘴。他一只脚从车里伸出来,在犹疑中摇晃着。阳光闪耀,照在他古铜色的、擦得锃亮的短帮皮靴上。两个士兵膝盖上摆着自动手枪,坐在后座上。司机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撕去红色包装条,倚在座位靠背上,跟同伴分享。他们点上香烟,一道细细的青烟在他们脸上飘浮,被风吹散,消失。我慢腾腾地向前走去,到了汽车跟前。
“你会说英语吗?”②中尉快速地问。他游移不定地嚅动下巴,好像在憋着劲儿似的,接着又开始咀嚼。
“会。”③我点头。我的声音在头脑里轰响,好像是在一间空荡的大厅里,连我自己都哆嗦了一下。我看着这个军官,不像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个远处的冷漠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