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2/57页)
人群密密实实遮蔽了姑娘的遗体,但是立即把目光转向士兵。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挂着听筒似的。突然,人墙移动,分开。
“出什么事了?”②③④原文为英语。中尉有些激动,问道。他鞋底触地,看起来,他是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谁侮辱了这些人?他们为什么大呼大叫?出了什么事?”
肩上挎着枪口朝下的卡宾枪的士兵从人群中走出,在他身后站着那两个一直抽烟的士兵。但是,在前面的那个当兵的开口说话之前,我抢先对军官说:
“没出什么事,先生。”②我轻松一挥手,鞠了一个大躬,让他放心,“没有出什么事。刚才你们的人擦枪走火打中了集中营的一个姑娘。”
中尉从车里跳下来,像突然放开的弹簧。他的脸色通红了一阵,又变白了。
“我的上帝啊。”③他说。他嘴里一定是突然变干了,所以皱着眉吐出了口香糖,那个玫瑰色的小疙瘩在路上的尘土里变成红色,“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④他双手抱头。
“在这儿,在欧洲,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我用冷淡的口气说,“德国人对我们开枪,开了六年,现在你们又对我们开枪,有什么区别?”
穿过地上的尘埃,就跟趟水走过水浅的小河一样,我眼观前方,迈出沉重的脚步走向军营的深处,去收拾我的图书、我的杂物、我的晚餐。晚餐一定已经发下来了。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宁静在两只耳朵里突然被碎裂声打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对着姑娘的遗体,人群紧紧围成一圈,一直盯着那几个当兵的眼睛,狠狠地咒骂:
“盖—世—太—保!盖—世—太—保!盖—世—太—保!”
五
士兵大厅变成一片瓦砾。桌子和地板上都是打碎的瓷盘子的碎片,在黑暗中像刮掉了肌肉的干枯骨头似的泛出白色。从床上拽下来的草垫子悬挂在地面上,微微摇动,就跟被打死了的人似的。敞开的橱柜里,像被豁开并挖掉内脏的腹部一样,流出破旧衣衫,被踩得乱七八糟,散落在地面。脚下践踏着被撕烂的书籍,发出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地下室的、尸体特有的气味,似乎这些破旧衣服、草垫子、瓷盘子碎片和散乱书籍因为被抛弃、被破坏而腐烂着,而继续解体着。
夜间打开的窗户显出一方蓝色夜空,从大门旁边很高的瞭望塔上射出的红色火箭,像巨大的花朵一样开放。宜人的光芒毫无声息,洒在窗户上,像鲜血一样。阴影摇曳、起伏,像浮动的水波,向上涌起。
借助这光线,我看了看橱柜。从里面拣出看着还有用的东西,其他的都被破坏了。在底层我摸到了罐子里保存下来的马铃薯片。拿在手里,像是干燥的、容易破碎的树叶。
火箭落在路面上,蹦跳了几下,更强的红光一闪,接着熄灭,变得一片漆黑。我走到床边,用手摸索,手指在粗糙的垫子上滑过,毯子没了,有人偷走了。大厅深处有人在床上呻吟。飘过一声刺耳的低语,压低的、中断的咯咯笑声在麦秸的簌簌声中消失。
“吉卜赛人吗?吉卜赛人吗?兄弟,是你吗?”我问,感到莫大的轻松。我离开橱柜,摸着一张一张的床,向大厅深处蹭去。脚下的碎玻璃沙沙响,“吉卜赛人,你这是……”我在犹疑中止步,于紧张中等待。
“我能到哪儿去呢?这浑身都疼!”这个吉卜赛人在黑暗中呻吟,草垫子又窸窸窣窣发出响声,“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啊!怎么竟活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人也没有,谁也不去领吃的……”
“没有人送来晚饭吗?”我在绝望中喊了一声。感到突如其来的、猛烈的饥饿。我靠在桌子上,摸着了一把椅子,坐下。“没有晚饭,”我机械地重复一遍,“明天开拔,又不给饭吃。”
“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保护,”吉卜赛人拉长声音说话,带着哭腔,“他们闯进屋门,见什么砸什么,见什么偷什么。塔杜施先生,您要是看见,您要是看见了,您的心会凉到底的。他们撕烂了您的书,抢走了科利先生的香烟。波兰人跟波兰人过不去。唉,慈悲的上帝,宽恕我们吧。把我的鞋也拿走了,只有一套衣服也差点没保住。放在脑袋下面了。”
“不要吃生羊肉,今天让他们偷走正好。棒小伙子们都准备好了转移,所以有什么偷什么,不足为奇。”我挖苦说,难过得直咬牙,猛劲踢一脚脚底下的破碗。饭碗在水泥地面上骨碌碌地翻滚。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靠着邪门歪道,”这个吉卜赛人拉着哭腔说,“还有,编辑先生来了,也拿走了您书架上的书。他还说,您肯定不回来了,留下也可惜,给他正好,因为他去见您的将军安德斯。”
“编辑?那个给我拿汤来的?走啦?真的走啦!不等我!”我又觉得饥饿。
“中尉先生坐在地下室,科拉先生也坐在地下室。”吉卜赛人继续单调地念叨。红色火箭又在蓝色夜空上开花,旁边开花的还有绿色的、橘黄色的和黄色的,都一束一束地落在地上。吉卜赛人发黑的脸因为惨白的霓虹灯光扫过,像水银似的,旋即沉入黑暗。“还说,为了惩罚,要把中尉先生和科拉先生送回波兰去。”
“可是科拉想去意大利,”我感到惊奇,大声说,“好,让他们在波兰跟斯泰芬见面去吧。他会找到他们的。”
“他们砸烂了中尉的小橱柜,抢走了照相机和钱。唉,上帝,上帝啊……他们拿走我的……”
“别说谎,别说谎,你这个赖皮的吉卜赛,不然我打烂你的嘴!是你自己偷了钱。你偷着瞧我爸爸存钱。”中尉的儿子从下面回应,因为激动,床吱吱地响。
“哟,你回来了?”我感到欣慰,“你父亲为你担心呢。”
“让父亲为他自己操心吧,打斗多愚蠢。”中尉的儿子嘟囔着说,“那儿的枪口,我有办法对付。我不会犯傻,也不去波兰。”他不以为然地补充说。
“你带来了什么?”
“有东西带来,”他回答,“但不是羊肉。比羊肉好的东西。你听着,”他摸索片刻,黑暗中发出一个恼怒的女人的尖叫声。“我买了一个德国货,塞进一个洞口带回来的。站岗的牛仔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