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5/57页)

这些青年人受到的教育是崇尚成功,而成功仅只取决于机智和勇气。他们相信人人机会均等,习惯于以收入的多寡衡量男人,以大腿的长度衡量女人的美丽;他们强壮,得到优良体育锻炼,充满生活欢乐,快乐地等待命运随时送来的机会;他们是心胸开朗的青年,思想纯洁、清新、条理分明,就像他们的军装一样。讲求理性,一如他们对工作的要求;真诚,一如他们明朗而纯朴的世界。所以,他们本能而盲目地蔑视这里的人们:这些人不善于保护自己的财产,丧失了业务和工作,坠落到了社会的底层。然而,他们以友好的态度,理解和钦佩的心情对待彬彬有礼的德国市民,这些人从法西斯手里维护了死寂的文化和财产;他们以同样的态度对待美丽、消瘦、愉快的德国姑娘们,这些少女善良和蔼,像姐妹一样。他们不关心政治(有美国情报局和德国媒体替他们操心),认为他们做了自己应做的事,盼望返回家园,一部分是因为无聊,一部分是因为思乡,一部分是因为担心失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机会。

所以,在西德的波兰人很难摆脱这些受到监视和看管的“滞留异国”的大批移民而去到更大的城市,以便在那里、在加入波兰人的爱国组织和黑市链条之后开始正常的、私人的生活;而且,在得到住房、汽车、情人和官方通行证以后,可以在社会等级方面越升越高,在欧洲自由走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人,一个充实的人。

解放之后,我们和周围的环境都被用心周到地隔离开来,在达豪撒满滴滴涕卫生粉的肮脏收留站里呆板地度过美丽而芬芳的五月;后来,黑人司机把我们输送到了军营,安置我们在那儿度过夏天。我们在公共活动室里消磨时间,为爱国出版物写文章。在一位天生拥有超级生意头脑的老同事的引导下,我们开始买卖凡是能够想到的东西,而且想方设法替手中货物找到合法的出路。

在既可怕又有意识的两个月的努力之后(这些努力的经过值得专门描写一番),我们四个人搬进慕尼黑的一间小房间,它属于一个有势力的波兰委员会,我们在那儿建立了一个信息代理处。后来,凭借我们的集中营文件,我们之中的三个人公平而合法地得到了一个纳粹分子腾出来的舒适的四室一厅的公寓。这个纳粹分子被暂时送往他的亲戚家居住,还被告知为我们留下他的部分家具和宗教绘画。

在那个时期,我们都盼望移民,我们四个人都一心梦想尽快逃离欧洲的这个犹太人隔离区,逃到另外一个大陆去,在那儿可以安心学习,可以发财。同时,我们都忙着发疯般地寻找亲人。一个人在寻找妻子,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普鲁什科夫,从那儿前往在德国的一个集中营;另外一位寻找在拉文布吕克失散的未婚妻;第三位寻找在华沙起义中战斗过的姐妹;第四位寻找一位少女,他在一九四四年离开吉卜赛人集中营时已经使她怀孕,当时他在一次输送中从比尔克瑙被送往格罗斯—罗森,又送到佛罗森堡和达豪集中营。我们四个人都被共同的狂热攫获,开始寻找我们的家人、友人和熟人。但是,对从波兰来的人,难民和官方办事员们,我们都不太信任,一律采取怀疑的态度,好像他们都带着瘟疫似的。

官方办事员们一般都受到波兰圣十字突击队情报所的关怀。另一方面,难民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流浪异国的佚名大众之中,虽然有时候他们之中也有一个半个冒出来,成为一方贩卖黄油、袜子、咖啡或者邮票的大王,或者接管某一个前纳粹分子的公司或者工厂;这种情况代表了某种向高一级社会阶层的升迁。

我们受到可以理解的好奇心的驱使,或者也许部分地屈服于波兰加在这位诗人头上的光环和名气的魔力,我们邀请他,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友在我们这里逗留数日。那一段时间,我们为圣十字会工作,编辑、印刷和邮寄千千万万的寻人启事;所以,我们的公寓在上午都是空着的。下午我们到河里游泳,晚上写关于集中营的一本书。

这位诗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友,在属于我们房东的红木合婚大床上休息了好几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恢复以后,他显示出过人的精力,显示出他极为熟知这个废墟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全部盘根错节的黑市,而且获得了面对滞留异国使用多种语言的乌合之众造成的许多问题的第一手消息。他休息的时候,因为无聊而阅读我们这本书的几个片段,觉得太阴暗,完全缺乏对人类的信心。

我们三个人都卷入了一场与诗人、他不说话的妻子和他女友的一场激烈的争论,认为在这场战争中,道德、民族团结、爱国主义和自由、正义与人类尊严等都像一块破旧的地毯一样从人类身上滑走了。我们说,为了拯救自己,没有犯过罪的人是不存在的;而且,人在得救以后,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还要犯罪。犯罪,先是出自义务,然后是出自习惯,最后是——为了娱乐。

我们细致耐心地给他们讲述我们艰难、痛苦的集中营的生存状况,这样的生存状况教导我们,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集中营:弱者为强者干活,如果弱者没有力气,或者不愿意干活,就让他们去偷盗,或者让他们死去。

“统治世界的既不是正义,也不是道德;罪恶不受惩罚,美德不受褒奖,任何一个人都被迅速忘记。是权力统治着世界,而权力是用金钱获得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金钱不能够通过工作获得,而是通过剥削他人获得的。如果我们不能够随心所欲地剥削他人,至少也让我们尽量少干活。道德的义务吗?我们既不相信人的道德观念,也不相信制度的道德基础。在德国的城市里,商店橱窗里摆满了图书和宗教物品,但是焚尸炉里冒出的黑烟依然在森林上方盘旋……”

“当然,我们可以逃离这个世界,到一个荒岛上去。但是,能够办得到吗?所以我们情愿信赖福特,也不愿意选择鲁滨孙的生活。用不着回归大自然,我们为资本主义投票就好。对世界负责吗?但是,生活在像我们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的人难道能够为自己负责吗?世界如此之坏,可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不想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牺牲。我们要活下去——就是这样。”

“你们想要逃离欧洲,去寻找人的价值吗?”诗人的女友,一个语言学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