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6/57页)
“首先,是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欧洲是要沦丧的。我们在这儿生活,日复一日,只有一道脆弱的堤坝把我们和在我们周围正在涌起的滔天洪水隔离开来;洪水一旦冲过堤坝,就要夺走我们的自由,就像扯下一件衣服一样。但是,选择保卫自己的人能够做什么,是谁也不知道的。焚尸炉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但是黑烟还没有沉降。我不愿意让我们的躯体被拿来当作一种引火柴,我也不愿意去点火。我要活下去——就是这样。”
“你说得对。”诗人女友说,莞尔一笑。
诗人倾听我们简短的争论,一语未发。他迈着大步在卧室地板上往返,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和他女友的见解,像一个偶然闯入陌生世界的人(他注重分析的、充满幻想的诗歌在战前就以这样的姿态,还有冗长的篇幅而闻名)。最后,在晚餐的时候(晚餐是他沉默而周到的妻子准备的,配有慷慨预备的我们本国产的伏特加——故国佳酿永远给波兰人带来温暖,无论性别、宗教或者政治观点如何),诗人用手指头把面包屑捏成小球,扔在烟灰缸里,同时开口慢慢地说了一个故事。让我简短重复一下吧。
三
一月份,苏联军队向维斯瓦河战线挺进,计划一蹴而就,大军直奔奥德河。这位诗人和妻子、孩子们以及女友,在华沙起义之后,滞留在小波兰波兰一地区的名称。的大城市之一,住在他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在该城医院楼房里的公寓。战役开始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苏联坦克团在打败了凯尔采的敌人之后,突然穿过城市旁边的小河。虽然只有步兵支持,他们还是对北郊发动了攻击,在德国人当中造成恐慌,因为德国人正在忙着撤退军官、文件和囚徒。战斗一直延续到清晨。黎明时分,苏联步兵的第一批巡逻队和苏联第一批坦克出现在城市街道上。
医院人员和其他居民一起,以喜忧参半的心情观望这些风尘仆仆、来不及刮胡子的士兵穿过城市,慢慢向西面走去。
接着,坦克跟进,很快地、轰隆轰隆地穿过狭窄而弯曲的街道,后面开来慢吞吞的供给卡车、大炮和炊事卡车。间或有情报说,有零星的想要逃跑的德国人隐藏在地下室或者一个花园里,于是士兵们从卡车上静静滑下来,消失在房屋后面。他们很快回来,把俘虏交给押后的卫队,队伍继续前进。
在医院里,一阵震惊和呆滞之后,人们开始行动和忙乱起来,正在为伤兵和受伤市民准备病房。人们都像受惊蚂蚁窝里兴奋的蚂蚁似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护士冲进主任医师的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对主任大喊:
“主任,这个事你得亲自处理!”
她一把抓住主任的衣袖,把他拉到大厅里来。感到诧异的主任看到一个少女靠着墙坐在地板上,水从她湿透的军装里滴出来,在闪亮的油布上形成一个浑浊的小水洼。在叉开的双腿之间,她手握着一把苏制自动步枪,身旁是她的行军背包。她抬起一半隐藏在一顶西伯利亚皮帽子下面苍白的、几乎是透明的脸,对医生费劲地微笑一下,沉重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出来,她是一个孕妇。
“大夫,已经一阵一阵地疼痛,”她说着拿起步枪,“有没有可以生孩子的地方?”
“我们可以想办法。”医生说,又开玩笑地补充说,“你可以看护孩子,不用向柏林进军啦,啊?”
“时间有的是,哪件事也误不了。”少女回答,声音微弱。
护士们扶着这位少女,帮她脱了衣服,给她洗身,安置在一个单间的床上,把军装洗干净晾起来。
孩子在早晨出生,很健壮,哭声很大,整个医院都能听见。第一天,少女静养着,全神贯注看护孩子。但是,第二天她就起来了,开始穿衣服。护士立即跑去找医生,但是这个少女厉声告诉她,这事跟她没有关系。她穿好制服以后,用一张被单把孩子裹了起来,再包上一块毯子,像吉卜赛人那样把孩子背在后背上。她向医生和护士们告辞,拿起自动步枪和背包,下楼,走到大街上。在那儿她拦住看到的第一个士兵,直截了当地问:
“到哪儿去,去柏林吗?”原文为俄语。
这个士兵直眨眼,好像听不懂她的话。她不耐烦地重复问题的时候,那个当兵的才指了指大路的方向;那儿有接连不断的军用汽车和军队前进。少女用力点头,表示感谢,肩膀上的自动步枪摇晃着,她开始迈出坚毅的大步向西挺进。
四
诗人说完故事,微笑,瞧着我们。但是我们没有说话。接着,我们喝了几杯伏特加,为这个苏联少女祝福,然后大家才表示,认为这个故事显然是编造的。即使这个诗人的确听说了一个苏联少女在城市医院里生小孩的事情,当然一个背着孩子、拿着步枪、轻率地参加一月反攻的女人也不一定就令最重要的人本主义价值观陷入险境。她肯定不是一个人本主义者。
“我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才是人本主义者。”诗人的女友说,“一个人被关在犹太人隔离区里,为购买武器而制造美元假钞,或者用罐头盒制造手榴弹而牺牲性命;或者,这个人逃离犹太人隔离区投靠‘雅利安人’方面,为的是拯救自己的生命,而且还能够阅读品达尔的《颂歌》。哪一种做法更好呢?”
“我佩服你,”我说,又给她满上了一杯我们波兰酿造的伏特加,“可是我们先不讨论你的问题。我们不会制造美元假钞,我们更想挣钱,挣真正的美元。也用不着做手榴弹,工厂能够制造。”
“用不着你佩服,”诗人女友说着把伏特加一饮而尽,“我从犹太人隔离区逃跑了,在一个朋友家的柜子里熬过了整个战争岁月。”
片刻之后,她微微一笑,补充说:
“不过,我背会了一本《颂歌》。”
五
后来,这个诗人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牌汽车,雇用了一个司机,拿着我们的家人的地址和给朋友们的信件返回波兰,他妻子和女友陪伴着他。
到了春天,我们中的两个人也返回了波兰,带着我们的书籍、用美国毯子做的衣服、雪茄和对西德种种苦涩的记忆。
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找到并且埋葬了在华沙起义废墟中挖掘出来的他的一个姐妹的遗体;现在他学习建筑学,正在制订计划重建被毁坏的波兰小城市。另外一个娶了从集中营生还的女友,现在成了作家。我们中的第三个人成了资本主义的圣人,成了颇具影响力和富有的美国教派的成员。这个教派宣扬的信仰包括灵魂转世、恶的自我毁灭和人的思想对生者与死者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他变卖了汽车,购买了稀有邮票收藏品、贵重的仪器和珍贵的印刷品,到了新大陆的波士顿,在那里,在自己教派本部所在的城市,与在瑞士死去的妻子保持精神的联系。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制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