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9/57页)
街道拐角处出现堵塞。队列停止移动,汽车互相靠拢。命令发出,用的是喉音重的德国话。摩托车从汽车后面出现,用探照灯照亮了道路、电车、行人道和人群。探照灯滑过人脸,像是滑过漂白的骷髅,又钻进住宅漆黑的盲人眼睛般的窗户,包围了装饰着绿色灯泡、突然中止的活动木马及在轨道上起伏奔跑的木马、脖子呈优美曲线的天鹅、木制汽车、自行车等,渗入了马场深处,擦过了有鳄鱼、野狼和骆驼图案的动物园帐篷,探视了停车熄灯的电车的内部,还左右摇摆,像一条受到刺激的蛇的脑袋,终于又返回人群,又一次令人们目眩,然后射向汽车。
玛丽亚的脸,被黑色女帽的宽边围住,煞白得像石灰。她于痉挛之中把惨白得像尸体颜色的手抬到胸前,那似乎是告别的手势。老太太在车里,挤在一堆人当中,挨着宪兵。她像盲人似的,紧张地望着我的脸,直接对着探照灯。她嘴唇嚅动,好像要呼喊。她忽然摇晃起来,差点跌倒。汽车抖动、短吼、突然发动,我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我打听清楚了,作为雅利安和闪族的混血种人士,玛丽亚和一批犹太人一起被输送到了海边一处恶名远扬的集中营,在焚尸炉前室被毒气毒死,她的肉体肯定被加工做成了肥皂。
读《圣经》的男孩
狱卒开门。一个男孩进来,却站在门槛旁边。他身后的门叭的一声关上了。
“为什么把你关进来?”贝德纳尔斯卡大街的排字工人科瓦尔斯基问他。
“不为什么。”男孩回答,举起一只手摸了摸被剃光头发的脑袋,他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色学生制服,胳膊上挎着有羊毛领口的大衣。
“为什么要把他关进来?”玛乌吉尼亚的走私犯科杰拉说,“因为还是个小崽子。肯定是个犹太人。”
“科杰拉,话不能这么说呀,”墙根下的施拉耶尔,莫科托夫斯卡大街的职员,说,“这孩子不像。”
“你们别说了,不然这孩子还以为这儿的人都是土匪呢。”排字工人科瓦尔斯基说,“孩子,坐草垫子上。甭理他们。”
“不能坐,这是穆瓦夫斯基的地方。他等会儿就回来,受审去了。”莫科托夫斯卡大街的施拉耶尔说,他被抓进来,是因为在他那儿发现了杂志。
“喂,老家伙,你全疯了是怎么的?”科瓦尔斯基感到奇怪。他往旁边挪动身子,给这男孩腾出一点地方。男孩坐下,把大衣盖在膝盖上。
“你看什么呀?监狱,就是了。没见过吗?”马图拉问道。他曾装出盖世太保的样子,穿着长筒皮靴和农民的短皮上衣,征收肥猪。
“从来没见过。”男孩轻声回答。
牢房狭小,低矮。昏暗中,这地窖墙上的湿气水珠发出闪光。肮脏而扭曲的门上布满了用小刀刻出来的日期和名字。门旁边有一个木桶。墙根下的水泥地面上放了两张草垫子,囚徒坐在上面,十分拥挤,腿挨着腿。
“那就好好看看吧,”马图拉笑着说,“这儿的样子,保管你在别的地方看不到。”
他在草垫子上扭动一下身子。
“还等什么?”他问。
“等等,”我取了一张牌,“该你了。”
他取了三张,仔细观看。
“不怎么样。够了。”
“二十。”我出牌。
“输了,”马图拉说,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他的护腿套上还有皱折,“我的一份饭归你,但是这牌是明摆着的。”
走廊里的电门开关响了几下。天花板昏暗的灯亮了,紧挨着天花板的小窗口露出一小块格子状的天空和厨房屋顶的部分。窗口的铁条都是黑的。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施拉耶尔问。在他家里除了搜出杂志,还发现为某一组织集资的收据。他坐在草垫子上,一整天一动不动,不断地舔假牙。因为挨饿,两只耳朵越来越突出。
“我叫什么名字不要紧,”男孩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父亲是银行经理。”
“这么说来,你就是银行经理家的少爷。”我转身对他说。
男孩坐着,低头看书。书页贴近眼睛,大衣整整齐齐盖在膝盖上。
“啊哈,一本书。什么书啊?”
“《圣经》。”男孩说,没有抬头。
“《圣经》吗?它能帮助你呀,你以为?见鬼去吧。”门下的科杰拉回应他。他迈步行走,从墙根到墙根,两步远,进两步,退两步,原地向后转。
“该谁了?”我从马图拉那里取牌,说,“看牌。”
“想知道今天该把谁从这间屋子里拉走?”施拉耶尔说,“拉走谁,谁就等着枪毙吧。”
“你又来了。”科瓦尔斯基说,口气挺硬。
“再来一次,”盖世太保分子马图拉说,他最后一次征收物资的时候,手枪被没收了,“要想活着,就得冒险。”
纸牌是用包装包裹的硬纸做的,图画是以前被圈在这儿的人用铅笔画的,每张都有标记。
“他没事,”我一面出牌一面说,“在这儿坐几天,他爸爸解开钱包,他妈妈对有关的人笑一笑,这孩子就放出去了。”
“我没有母亲。”看《圣经》的男孩说。那本书更贴近了眼睛。
“是的,是的,”科瓦尔斯基说,把手重重地放在男孩的头上,“谁知道咱们明天还能不能活着?”
“你怎么又来了?”施拉耶尔回应。
“你别着急,”我对男孩说,“要紧的是,别让别人为你着急,那不好。什么时候逮捕你的?”
“没有逮捕我。”男孩回答。
“没把你带到警察局去?”科杰拉问。
“没有。”男孩回答,细心把书合上,放进大衣的衣袋,“他们在街上抓人,抓了我。”
“今天又抓人了?”施拉耶尔问,焦急起来。他们在他那儿搜查出杂志和收据。他有两个女儿,都在地下中学念书。他希望收到家里寄来的食品包裹。
“不太像,”科瓦尔斯基说,“一般抓人都会送来一大堆人,不是送来一个。而且,多少也会听到动静的。”
“那个窟窿外面,不是能够看见大门吗?”我抬一抬下巴,示意天花板下面的窗口,露出厨房屋顶和车间一小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