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第14/20页)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己对自己说话。
他动作迅速,和他最尊贵的爸爸的动作一样;他还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其貌不扬,小个子,不停地微笑着的脸上带着不安的目光;在认真观察不管什么东西时,这目光便慢慢变得像石头一样;苍白得完全像圣像画一样的脸庞的线条,显得干巴、准确而冷漠,具有一种贵族特有的高贵气质。面部高贵气质的明显表现是前额——清秀,脉管突出:脉管里血液的快速流动,在前额上露出明显的过早硬化。
青蓝色的脉管同仿佛被安装上去的那双深色矢车菊般大眼睛四周的青蓝色相一致(只有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才因为瞳孔扩大而变成黑色)。
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瓜皮小帽;但是一脱掉它,他——就会是一头淡亚麻色头发,这样,他那刻板、固执、冷漠到近乎严峻的外表就会显得温和些。很难见到成年人长这种颜色的头发的;一些农家小孩——特别是在白俄罗斯,常常能碰见长这种成年人少有的头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漫不经心地放下信,在一本打开着的书面前坐下来,昨天阅读过的内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是篇什么论文)。一章一页都记起来了,脑子里还浮现出圆圆的指甲轻轻划过的曲线——弯弯曲曲的思想,以及自己做的记号——用铅笔做在旁边的。依然是严肃和清秀的脸,这时活跃了:受思想的鼓舞。
这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从一系列产生事先决定思想、心灵及这张桌子的逻辑前提的中心——成长为自己的中心:这里,他是一切时代都永远存在的可思议的和不可思议的整个宇宙的唯一中心。
这个中心——作出结论。
但是,今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摆脱生活琐事和大堆由世界及生命引发的形形色色的模糊不清,刚进入自我,那模糊不清又再次闯入他的世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自我意识便可耻地捆在这模糊不清中,就像用六个爪子自由自在地在盘子边上跳来跳去的苍蝇,连爪子带翅膀突然牢牢地被粘在了稠密黏腻的蜂蜜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书本,有人敲他的门:
“谁呀?……”
“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轻轻的恭敬的声音。
“是那边……”
“有人找您呢……”
为了集中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钥匙把自己的书房锁上,当时他开始觉得:他,房间及这间房里的东西都从现实世界的客体变成了纯逻辑结构的合理象征;房里的空间同他丧失感性的身体混合成总的他称之为宇宙的存在混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脱离身体的意识,直接同书桌上称为“意识的太阳”的电灯结合成了一体。在用钥匙锁在门里并考虑自己一步步被纳入统一体系的情况的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同“宇宙”,也就是同房间融合成了一体;这个身体的头部则融合在精美灯罩下低矮宽大的玻璃电灯泡里了。
把自己这么一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个有创造性的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关在屋里的原因: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说话声、沙沙声或脚步声把宇宙变成房间,把意识变成灯泡——会打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思想的奇妙结构。
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听不见……”
而从空间的远处传来仆人的答话:
“那儿来了个人。”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突然露出满意的表情:
“啊,那是服装师,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提起长衫的下摆,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在楼梯的圆柱形栏杆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侧过身子嚷嚷道:
“这是——您?……”
“服装师?”
“从服装师那儿来?”
“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我们暗自重复一遍:什么样的服装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房间里出现了一个硬纸盒,他把门用钥匙锁上;他匆匆忙忙割断绳子;接着,他拉开顶盖;然后,从硬纸盒中取出:先是一个留一圈黑胡子的假面具,继假面具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一件因为皱褶而沙沙作响的华丽鲜红的多米诺斗篷。
他赶快站到镜子前——一身的大红锦缎,把假面具套到脸上;撩起的一圈黑胡子散落在两个肩膀上,像是长在左右两边奇妙的翅膀。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镜子里一张脸——从两个黑翅膀之间痛苦而古怪地望着他——就是它:他自己的脸。您会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从镜子里看自己,那是神秘、苍白、忧郁的——空间的恶魔。
这场假面舞会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眉飞色舞地先把红色多米诺斗篷,然后再把黑假面具都放进硬纸盒里。
潮湿的秋天
潮湿的秋天降临到彼得堡,忧郁的九月开始了。
天上飘游着一片片淡绿色的云朵,它们凝聚成黄兮兮的烟云,胁迫着房顶。淡绿色的云朵不停地从涅瓦河平原无边的远处升起来,深得发黑的河水像钢铁般的鱼鳞冲击着两岸,彼得堡那边的尖顶奔驰着……躲进淡绿色的云朵里。
轮船的烟囱口冒出一股黑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忧郁的弧形,并把尾巴落在了涅瓦河上。
涅瓦河在咆哮,呜呜呜驶过的轮船在那里像吹哨子似的发出绝望的叫喊,把自己钢盾般的波涛堆到石墩旁边;波涛冲击着花岗岩;凶猛的涅瓦河寒风把男式便帽、雨伞、外套和大檐帽刮走。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灰白色的腐烂物质;湿漉漉的骑士雕像依旧从这里的悬崖上把沉甸甸的发绿的铜块投往涅瓦河,掷向在白色的污浊之中。
在这种像两岸湿淋淋的石栏杆似的悬挂着的大尾巴状烟柱的阴暗背景下,鲜明地露出身穿尼古拉耶夫式灰色外套和歪戴着大学生便帽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影,一双眼睛注视着被杆状菌污染的混浊的涅瓦河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朝灰暗的大桥走去,他没有笑,形象显得十分滑稽:裹在外套里,他成了个稍稍有点驼背的好像缺了两只胳膊的人,外套的两只袖子荒唐地在风中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