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第17/20页)
冰冷的手指
身穿灰大衣、头戴高筒黑色大礼帽,有一张使人想起吸墨器的石头般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迅速从轿式马车中出来,疾步登上大门的台阶,边跑边脱下麂皮手套。
他快步到了前厅。小心翼翼地把礼帽递给仆人。并同样小心翼翼地递过大衣、公文包和围巾。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仆人面前。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问道:
“劳驾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常到这里来——对,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会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仆人,当然没法猜测老爷打听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嘛,大人,难得有……”
“那么……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呢?”
“留小胡子的?”
“留黑的……”
“黑的?”
“是啊,对,还……穿一件大衣……”
“穿大衣来的……”
“对,是翻起领子的……”
看门的仆人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呀,您是说他来着……”
“对,是说他……”
“有一次来过,这样的……是来找少爷的。只不过,那是老早的事了,怎么呢……来看望看望……”
“看望,看望?”
“那还怎么!”
“留小胡子的?”
“正是!”
“黑的?”
“留小黑胡子的……”
“还穿着领子翻起的大衣?”
“正是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顿时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一旁走过去了。
梯子铺着灰色天鹅绒地毯;梯子,当然,被沉重的墙壁包围着;墙上挂着灰色天鹅绒壁毯。装饰在墙上的古代兵器在闪闪发亮;一张长满铜绿的盾下边,挂着那圆尖顶特别耀眼的立陶宛皮帽;一把骑士剑,十字形的剑把亮得像一团光芒四射的星火;剑在这里都生锈了;那里——是几把笨重而弯形的斧钺;多环的铠甲不透光地在墙上显得五彩夺目;还挂着——一支手枪和一个六叶锤。
梯子的上端通向柱形栏杆;在这里,洁白的尼俄柏(49)像没有光泽的白色石膏柱向天空睁着一双石膏眼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着多棱的把手,认真地把自己面前的门打开——令人生畏的沉重脚步声响彻整个长度不成比例的巨大客厅。
从来如此
空荡荡的彼得堡马路上空,一片稍稍透亮的昏暗飘散后,几块云朵正在你追我赶地奔驰。
有个发磷光的斑点,在天空中雾腾腾地毫无生气地移动;磷光刺破高处的雾气,因此,照出了铁板房顶和烟囱。发绿的莫依卡河水从这里流过;河一边所有的三层楼建筑及它们的五根白色圆柱,也显得更高了,顶层突了出来。那边,在明亮建筑物的明亮背景上,女皇陛下的一名穿护身甲的士兵慢慢走着;他头上戴着亮光闪闪的钢盔。
钢盔上停着一只张开着翅膀的银鸽。
洗了个澡把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皮衣经过莫依卡街,脑袋缩在外套里,一双眼睛却奇妙地炯炯有神。在心里——那里正在莫名地颤抖,那里充满了某种厌恶而又甜蜜的东西:他本人恰似危险的埃俄洛斯口袋(50),分裂成许多个部分飞散开来,而一些受异乡激情影响的男儿正鞭子抽得呼呼响,残忍地把他驱赶到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国家。
他想:难道这——是爱情?他记起来了:一个雾蒙蒙的夜里,他正是飞快地从那个大门口跑出来,直奔那座彼得堡的铸铁大桥,以便在那里,在桥上……
他打了个寒颤。
一团火光在飞奔:是一辆黑色的宫廷轿式马车疾驰过去了,挂着一盏像洒过血那样鲜红的灯笼从就是那幢房子明亮的凹进去的窗子一旁过去了。路灯光在发黑的莫依卡河面上一跳一跳地闪闪发亮;仆人的三角形制帽的透明轮廓和外套两翼的轮廓,带着火光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幢房子前边,胸中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站着,站着——他突然消失在熟悉的大门里了。
以前,他每个晚上都到这里来;可如今,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迈过这道门槛了;而且,他——现在跨这道门槛,像个小偷。以前,穿白围裙的姑娘殷勤地为他开门,并说:
“您好,少爷。”带着狡黠的微笑。
可是现在呢?没有人出来迎接。要是按门铃,同一个姑娘会惊慌地对他眨眨眼睛,而且不再说“您好,少爷”。不,他不会按铃的。
他在这里干什么?
出入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出入的大门冲他的背部吱扭的一声。黑暗围住了他,正像一切都随他倒塌了(人死后最初的一刹那,仿佛整个身体随着灵魂掉进腐烂的深渊时,大概就是这样)。但此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想到死——死还远着呢。在黑暗中,他大概是在考虑自己的动作,因为他在黑暗中的举动具有古怪的特征。他在一道门的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把脑袋埋进皮衣服里,听着心脏的跳动。前面是空荡荡漆黑的一片。
就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
……
而在他坐着的时候,涅瓦河依旧在亚历山大广场和马利奥诺广场之间流淌;冬宫小运河弯弯曲曲的石砌堤岸向人们展示出哀伤的开阔地带;涅瓦河受潮湿风涛的袭击,由此奔流向前,它那奔流的水面无声地一起一伏,愤怒地把白色的闪光洒向漫雾。月亮使布满线条而整齐的四层楼冬宫侧墙,痛苦地闪闪发亮。
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
运河依旧在此把杆状菌污染的河水输入涅瓦河,还是那座桥,它打开了。每晚出现的一个女人的影子依旧跑到桥上,是为了——跳进河里?……丽莎的影子(51)?不,不是丽莎的,而是普普通通的——彼得堡女人的影子;一个彼得堡女人跑到这里,没有跳进涅瓦河:她急急忙忙从一幢黄色的房子里跑出来,穿过运河到了加加林滨河街,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那里,久久仰视着那扇窗子。